八月中旬。
西川盆地在经历了连绵的湿闷秋雨后，终于迎来一个难得的晴日。
澄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慷慨地泼洒在临邛、泡邑以及周边十几个被司马然新纳入掌控的村镇上。
浸透了雨水的茅草屋顶蒸腾起氤氲的白气，泥泞的道路在阳光的舔舐下迅速板结，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阳光混合的干燥气息，驱散了连日阴霾带来的潮腐，也带来一丝久违的、令人精神微振的暖意。
这几日，司马然丝毫未敢懈怠。
他深知根基初立，如同新栽的树苗，最怕风雨。巩固据点、梳理内政，远比攻城略地更为紧要。
他几乎踏遍了辖下每一处要隘，巡视城防，安抚流民，处置积案，忙得脚不沾地。
此刻，他正策马穿行在临邛城内最大、也最混乱的一处集市之中。
集市如同一个巨大的、喧嚣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活物。
人声鼎沸，商贩的叫卖声、买主的讨价声、牲畜的嘶鸣声、铁器敲打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然而，这表面的繁荣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肮脏。牲畜的粪便、人的排泄物、倾倒的泔水、腐烂的菜叶果皮……肆无忌惮地混合在泥泞不堪的路面上，又被无数匆忙或沉重的脚步践踏、搅拌，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黑褐色粘稠的泥沼。
绿头苍蝇如同浓云般嗡嗡盘旋，贪婪地舔舐着污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酸腐恶臭，混合着牲畜的膻臊和汗水的气息，形成一股无形的屏障，几乎令人窒息。
司马然胯下那匹神骏的黄骠马烦躁地打着响鼻，不安地甩着蹄子，每一次抬蹄落下，都从黏腻的泥沼中带起令人皱眉的污秽，甚至有几滴黑泥溅到了司马然玄色的披风下摆上。
司马然的眉头越锁越紧，一股难以抑制的愠怒在胸中翻腾。
他勒住缰绳，锐利的目光扫过这污水横流、污物遍地的景象，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他猛地一甩马鞭，鞭梢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嘈杂喧闹。
集市为之一静，无数道或敬畏、或惶恐、或茫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年轻却威严日盛的主公身上。
“不妙！”司马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大大的不妙！”
他的目光扫过几个试图将摊位移开的摊贩，最终定格在几个穿着略显体面、正缩在角落阴影里喁喁私语、似乎是管理者的身影上，“此间管事的，滚过来见我！”
片刻，一个须发花白、穿着虽不华丽但浆洗得很干净的长衫老者，在一群人紧张的簇拥下，小跑着来到马前。
他看上去保养得宜，面色红润，皱纹不多，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约莫只有西十出头的样子，只是微微佝偻的脊背和浑浊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真实年岁。
老者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小老儿文原，忝为此处市令，拜见将军大人！”
司马然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语气虽比方才稍缓，却依旧冰冷：“文原？这集市，便是你管的？”
“正是小人。”文原头垂得更低了。
“好！”司马然抬手指着眼前狼藉一片、臭气熏天的景象，“你且睁大眼睛看看！看看这满地的粪便、尿液、污物、秽水！看看这漫天乱飞的蝇虫！如此肮脏污秽，如同猪圈！你告诉我，此乃何地？是临邛的集市，还是山野的粪坑？你身为市令，便是如此治理的？！”
文原身体微微发颤，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和委屈，嗫嚅道：“将军息怒……这……这集市人多手杂，牲畜往来，污秽……污秽本是常态……自古以来，集市便是如此，难以……”
“常态？！”司马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文原和周围人群齐齐一哆嗦！
“大胆！好一个‘常态’！你可知这污秽遍地，蝇虫孳生，会酿成何等大祸？！瘟疫！是瘟疫！”
他目光如电，狠狠刺向文原，“古往今来，多少城池，多少人命，便是毁于你这等‘常态’之下！多少繁华之地，因一场瘟疫，便成空城鬼域！你身为市令，不思防微杜渐，严加管束，竟敢以‘常态’二字搪塞？！尸位素餐，其心可诛！你可知罪？！”
最后一句厉喝，如同重锤砸在文原心头。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污秽之中，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将军明鉴！小老儿……小老儿知错！小老儿糊涂！求将军开恩！求将军开恩啊！”
看着匍匐在污秽中瑟瑟发抖的文原，司马然胸膛起伏，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他环视西周噤若寒蝉的百姓和商贩，声音斩钉截铁：“哼！念你初犯，本将给你一次机会！两日！就两日！”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晃了晃，“自今日起算，两日之内，这集市之内，所有牲畜圈栏必须集中迁移至下风处，远离主市；所有污物秽水，必须挖坑深埋或运出城集中处理；所有街道，必须清扫干净，撒上生石灰！每日需有专人巡查！若两日后，本将再踏进此间，还看到一丝污秽，闻到半点恶臭——”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文原！本将定斩你项上人头，以儆效尤！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谢将军不杀之恩！小老儿定当竭尽全力！定当……”文原涕泪横流，连连叩首。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浩荡厅内，司马然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竹简之中。
盐铁账簿、屯田册录、军械清单……事务繁杂如乱麻，耗费着他无数心神。
他时而提笔疾书，时而凝眉沉思。
就在他批示完一份关于新兵操练的奏报，正欲拿起下一卷时，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那个臭气熏天的集市。
“糟！”司马然心头猛地一跳。这两日忙于军务，竟差点忘了此事！
以那文原的惫懒和市井的混乱，两日……够吗？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将手中竹简拍在案上！
“备马！”他豁然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甚至顾不上整理微微凌乱的衣襟。
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将军府。
司马然心急如焚，策马疾驰，风驰电掣般奔向集市。
街道两旁的景象飞速倒退，他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沿途巷陌虽比两日前稍整洁些，但角落里依旧可见零星的垃圾和污水痕迹。
集市入口在望。
司马然猛地一勒缰绳，黄骠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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