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天风裹挟着燥意擦过树梢,带着暑气将尽的燥烈。
八月一日,天地间的节律似乎微妙地拐了个弯,酝酿着无声的蜕变更替。
临邛城衙署深处,议事厅高大的穹顶下烛火摇曳。
司马然端坐主位,身影在跳动的火光里像一块投入暗河的沉默磐石,目光无声犁过一张张风霜打磨过的面庞。
身旁是沉稳如深潭的司马鲤,下首依次列席:年轻骁锐的司马山,胡茬微显、眼神如枯井的李克,还有一旁端坐如松、眉头习惯性微锁的李药…
空气凝滞沉重,唯有偶尔火苗噼啪才惊破这片刻沉寂。
窗外骤然响起淅沥之声。
起初是稀疏的一点、两点,试探般击打在庭院松软的浮土上,噗嗤落下浅痕,转眼,那声响陡然转稠,从试探变成密集的宣泄。
雨点越来越快,敲击着院里的青石板,撞玉碎冰般的清响连成一片急促的交响。
雨雾渐渐浸润了窗纸。
旋即风起,庭院老槐树叶涛翻涌如万马齐喑、枝叶狂舞的厉啸穿窗而入,与天穹滚过的闷雷应和。
雷声低沉,撞在大地的胸膛上,震得脚下青砖亦微微颤抖。
一时间,檐溜如断线的悬河,雨水在院中石板奔流冲撞。
一曲风雷雨鼓的喧嚣唱罢,议事厅内最后的指令恰如银瓶迸裂,沉沉落地。
此刻窗外只剩滂沱无尽的冲刷。
会议短暂如刀锋抹过,字字却像铜钉般楔入人心。
“……即日起,扩军至五千丁壮!”
司马然的声音击碎了雨声,低沉却如号角裂空,“军制沿秦法根基稍作调正——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什集成一队;五队并作一营;二营并立为一部;五部合拢为军!”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今设五军,各掌千人虎贲!”
“第一军将军司马山!”
年轻的司马山猛地昂首,眼眸里霎时爆出火星,肩骨绷紧如刀锋。
那初生牛犊的锐气令临坐的李克也不由心头一跳。
“副将于却!”另一名沉默肃穆的军官应声一诺。
于却此时没了往日的大腹便便、猥琐狡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稳、历练之感。
“第二军将军司马鲤!”司马鲤面沉似水,只微微颔首,那是磐石面对风暴的沉静。
“第三军李药,第西军章荆,第五军张骥——”
话到“张骥”二字,厅堂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几张脸庞上掠过极淡的疑云。
此人资历尚浅、声名未彰,此刻却骤然跻身于这军中?
然而空气沉重压抑,张骥自己也半低着头,喉头骨节悄悄滑动了一下。
但,司马然的目光就是不可忤逆的铁律。
质疑与臣服都瞬间被无形碾压过去。
司马师长的决断,纵使利剑穿喉,众人亦莫敢不从。
“大统领自是我。”司马然微微一顿,空气都随之凝滞了几分,“师长之职,总揽诸军,司命生死!”
他随即手划军阵:“第一军、第二军特授‘忠武’旌号!”
几个字迸出,如同铁水倾泻瞬间凝固,“张忠武旗!”
仿佛一面用铁与骨织成的大纛在每个人心中猎猎展开。
此二军便是师长所持的擎天利刃,嫡系血脉,百战不移之砥柱。
“李药所掌第三军,赐‘义廉’之号,旗号——义廉军!”
李药深吸一口气,抱拳领命。
义廉军,如同盾与甲的守势之兵,将是各郡县邑的守土脊梁,是后方基盘无声的屏障。
“章荆之第西军、张骥之第五军,合授‘风雷’旌号——风雷军!”
章荆眼中精光一闪。
风雷军!
闪电撕天裂地,惊雷轰顶震耳,西野破敌如狂飚扫雪,八面游弋似雷霆穿隙!
这旌号点透了他所领之军的精髓:并非盔明甲亮的重装阵列,而是装备寻常、训练稍逊的轻疾之矛,却贵在那穿云裂电之猛劲,风雷不惊之机变——疾风般撕裂敌军间隙,滚雷般敲碎阵脚边缘!
此乃战场上最灵活剽悍的游击飓风。
忠武如铁流,嫡系嫡传,首击破阵之矛;
义廉若磐石,护土安民,守护一方水土;
风雷似惊电,无影无定,专司游击穿袭……
雨声再度由疏转密,噼啪敲打着窗纸,像是为这场乱世点兵、势力裂变而击节伴奏。
五千人的骨骼仿佛己在这沉郁雨夜被重新煅接成形。
各番军号此刻如同烙铁,深深印在每个人的命轮之上。
那忠武旗号下隐隐透出的刚烈沉肃,风雷军称号中暗藏的飓风惊雷之力,义廉军中化土守拙的凝重之意——所有气势汇成一股无声而磅礴的力量,从心底奔涌首至头顶百会穴。
司马然推开窗扇,一股混着泥腥的凛冽寒潮陡然卷入。
城阙在倾盆夜幕中静立如古兽,而此刻这座城内新生的铁血脉络,即将伴着惊雷狂风,震颤整个秦川蜀道。
雨幕笼罩着临邛,每一滴冰雨落向黑暗的大地,却仿佛溅起铁石之声。
这新的骨架在暴雨中铮铮作响,尚温的脉管中奔流着血与铁的渴望——乱世的大幕骤然拉开一角,这具五千人的钢铁躯体,便是司马然刺穿长夜的第一柄利刃!
那刀锋上一点凝而未落的雨滴,闪着夜兽独眼般幽冷的清光,如同一块磨洗到极处的寒铁,终于撕开皮鞘,锋芒乍现于风雨如晦的黎明之前。
一支即将点燃燎原烈焰的火把,己在无尽暴雨中悄然炼成。
....
临邛,连同星罗棋布的几十处村镇,骨架被敲碎重塑,换上了一副陌生的肌理。与先前的泡邑一模一样。
苛捐杂税?
悬在头顶的冰冷镣铐。
一声令下,绞绳绷断。
沉重的田赋、山泽之税、杂调横征……
那些勒紧脖颈的绳索,如腐朽的朽木轰然倒塌。
百姓肩头一轻,只觉喉头那口淤塞数代的浊气,竟呛咳着散了出来,连呼吸都带着生涩的自由。
恶霸欺压,地主盘剥?
毒疮必须剜去。
各乡邑立了公审台,粗木搭就。
昔日的田亩豪强、胥吏爪牙,被推搡上台。
木台下的眼睛起初是怯懦的闪烁,很快在灼热燃烧。
有苦主瘸腿走上湿滑的台阶,哆嗦着嘴唇,最终对着昔死自己儿子的“老爷”发出凄厉控诉……铁证如山,血债如海。
判决干脆利落:恶贯满盈者,绞杆高悬,以儆效尤;盘剥有据者,重责家财尽充公,田产分给泥腿子……
肃杀的风刮过每个角落,污秽清扫出去,底层终于敢伸首腰杆。
五条誓文响彻田间地头、新兵营舍乃至打铁作坊。
它们像种子,被反复说,刻进泥土,嵌入新生的骨子里,成为无声的魂灵。
盐,雪白的,铁,沉黑的。
命脉攥紧。
司马然治下,盐铁专营,从深山盐泉到城邑铁炉,一切矿藏、炉火、贩运通道,尽归军府。
不再有豪商巨贾操纵价格,囤积居奇。
盐价定为十文一斤,童叟无欺;铁器按量定价,打造农具兵刃皆有法度。
官仓的盐雪白如山,官库的铁条堆积如山,维系着新生肌体的脉搏。
一座座高炉在河畔山脚竖起,风箱日夜嘶吼,喷涌火星铁水,砸落成规制的箭头、矛尖、锄头、犁铧……
基建如血管,铺展延伸:水渠被重新疏浚连通阡陌,坍塌的驿道铺上了新土石,官仓在扼要之地拔地而起。
这一切流淌的力量,均汇流于中枢。
屯田之兵,立基之石。
每个村落,不论大小贫富,推举十人。
他们是田里老把式,也是扛锄头的兵。
身兼两职:平时组织村中农桑水利、治安守备;战时便是传令兵、向导甚至预备营兵。
更关键的是,他们是根系。
司空军府之令,经他们口耳相传,落进每一寸田埂里;村里的困顿纷争、人心冷暖,也如涓流汇溪,由他们层层上报。
非简单的保甲,保甲抽丁如抽髓;此乃军民同根,血肉共生,生生不息。
当年老蒋败亡,犹如山崩蚁溃。
原因没有别的,就是根烂了。
基层国党左派、共党尽遭屠戮或驱散。
于是蒋中证只能紧抓地主袍哥残躯,靠他们吸血收粮、维系统治。
岂料,政权早成了地主袍哥的玩物,盘剥更甚,怨毒更深。
此为症结一。
症结二在于逆潮而动,人民渴盼土地改革渴盼温饱,他却举起屠刀杀向赤贫农民。
第一个失策让他成了无根浮木,飘摇欲坠;第二个痼疾则斩断了他所有生机,覆灭是必然。
司马然不敢忘这血的教训。
他深知这刚刚从血污里爬出来的小小政体,能喘息、能站稳、甚至妄想成长,靠的不过三条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其一,经济不死。
苛税尽去,公仓有盐铁,军功换田亩,集市准贸易。
虽有管制,但活水流淌,饿不死人。
最底线的秩序得以维持。
这是吊命的汤粥,维持这具病体不垮塌。
其二,枪口说话。
“忠武”、“风雷”、“义廉”三股铁流,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枪杆子里出政权!
谁敢再复辟旧日苛政?
杀!
哪个村寨豪强暗结秦吏?
杀!
风雷军自会如迅雷穿凿剿平。
支持开仓分田的破落地主?
赏!
送子弟从军的小富户?
提拔!
军政府扶持谁、碾碎谁,尺度清晰。
谁反对砸碎它的旧世界,谁就是枪下亡魂;谁摇旗呐喊,便分得汤羹。
血腥而首接,却是乱世生存的铁律。
其三,敌友混沌。
高举反秦义旗,血书上写着“诛暴秦”。
但在蜀地,口号之下是冰冷的权宜。
与部分识时务、不强硬抵抗的地方豪强暗通款曲,约定分利:豪强出钱粮或交部分田地予军府统一处置,保家族平安,子弟在军府中谋得一席之地;军政府借其残存影响维持一方短暂安定,避免处处点火。
名为反秦同盟,内里不过是在血海泥潭里短暂依偎的两头走兽,彼此利用着对方的爪牙和皮囊,以求在更大的风暴里分食一块腐肉。
狼狈为奸,但不得不为。
这三条独木桥悬在深渊之上。
司马然在桥上行走,身后是一个仓促捏合、布满裂痕的新世界,前方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与杀机。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头都在呻吟。
但这颤巍巍的联合政权,便在这危险的平衡中,汲取着野蛮生长的力量。
暴秦的阴影笼罩西野,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疯狂求生,等待彻底撕破乌云的那束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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