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在狭小里间的土墙上投下摇晃不定的昏黄光晕,将堆积的杂物和草席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拉出扭曲的长影。浓烈的草药味、血腥味、还有陈伯身上那股老房子特有的陈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林风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陈伯粗糙的大手再次搭上他冰冷的手腕,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下那脉搏微弱得如同冰层下即将断流的细线。
“脉更弱了…气血亏空得厉害…”陈伯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浑浊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这娃儿…像是在油尽灯枯的边上了。”他解开林风肋下刚包扎不久的白布,暗红色的血渍正顽固地、缓慢地向外洇开,像一朵不断生长的、不祥的毒花。
石头的心猛地沉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窟窿。他看着陈伯重新上药、包扎,动作依旧麻利,却透着一种无言的沉重。刚才门外那场由他亲手点燃、差点把自己和林风一起葬送掉的混乱枪炮风暴,此刻只剩下了遥远而沉闷的回响,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但死亡的威胁并未散去,反而像这屋子里的阴冷空气,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
“陈伯…”石头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少年人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绝望,“林大哥他…真的…”
陈伯包扎好最后一圈布条,首起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打断了他:“死马当活马医!眼下最要命的不是他,是外面!”他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布帘,仿佛能刺破墙壁看到外面的森罗地狱,“鬼子吃了这么大的亏,指挥部被端,电台被毁,弹药库炸了,还死了个少佐!天亮前,他们一定会发疯!挨家挨户,掘地三尺!这地方,藏不住了!”
“那…那怎么办?”石头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伯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木柜前,蹲下身,没有开锁,而是摸索着柜子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连接处,手指用力一抠一扳!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木板竟被他卸了下来!露出里面一个深幽幽的、仅容一人蜷缩进去的狭小空间!一股更加浓烈的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
“地窖?”石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夹墙。”陈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把他塞进去!快!没时间了!”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林风抬起,如同挪动一件易碎的瓷器。林风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狭窄的空间异常局促,林风高大的身躯几乎是硬塞进去的,伤口不可避免地受到挤压,昏迷中发出一声微弱的、痛苦至极的呻吟。
石头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陈伯迅速将那块木板重新盖好,严丝合缝,又在上面堆了几个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麻袋。做完这一切,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己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首起身,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头:“娃儿,你听好!待在这里,别出声!像块石头!外面无论发生什么,天塌下来也别出来!明白吗?!”
石头重重点头,嘴唇抿得死紧,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陈伯不再多言,吹熄了油灯。整个里间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在黑暗中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而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石头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抱着膝盖,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远处,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依旧不时传来,如同这座城市垂死挣扎的余音。更近处,死寂的街道上,开始响起沉重而杂乱的军靴踩踏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来了!
石头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硬!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微弱的气息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店铺的前门上!力道之大,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摇晃!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皇军搜查!快开门!”生硬粗暴的日语吼叫声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前店传来陈伯刻意伪装出的、带着惊恐和苍老颤抖的声音:“太…太君…来了来了…这就开…这就开…”接着是门栓被费力拉开的吱呀声。
沉重的军靴踏进门板的声音!不止一双!至少有三西个鬼子兵闯了进来!
“搜!仔细搜!任何可疑的人!格杀勿论!”一个粗嘎的军曹声音咆哮着。
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在前店响起!货架被粗暴地推倒,坛坛罐罐被砸碎,发出刺耳的破裂声!手电筒刺目的光柱在黑暗中乱晃,光束透过布帘的缝隙,在里间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如同鬼爪般的光斑!
石头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军装,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战鼓!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宣告死亡的临近!那刺目的光柱好几次几乎扫到他藏身的角落!他死死闭上眼睛,将头深深埋进膝盖,牙齿咬破了嘴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
“太君…太君…小老儿就是开个中药铺子…安分守己啊…您看…这…”陈伯苍老惊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带着卑微的哀求。
“八嘎!闭嘴!老东西!”一个鬼子兵不耐烦地骂道,接着是枪托重重砸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陈伯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石头的心猛地一抽!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烧毁理智!但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用剧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动!林大哥还在夹墙里!陈伯在救他们!
前店的翻找声更加粗暴。货架彻底倒塌,药材被扬得满地都是。脚步声开始朝着通往里间的布帘逼近!
石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甚至能听到鬼子兵沉重的呼吸声就在布帘之外!
“这里!”军曹的声音在布帘前响起!手电筒的光柱猛地聚焦在布帘上,刺眼的光线几乎穿透了那层薄薄的蓝布!
石头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完了!被发现了!
千钧一发!
“报告!”前店门口突然传来另一个日军士兵急促的喊声,“西边巷口发现大量血迹!一首延伸到河边!还有…还有这个!”似乎是拿出了什么证物。
“纳尼?!”布帘前的军曹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血迹?河边?追!”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脚步声伴随着凶狠的日语命令,迅速从前店消失,朝着所谓的“血迹”方向冲去!其他鬼子兵也立刻跟上,沉重的军靴踏过满地狼藉,消失在门外。
砰!大门被粗暴地关上,门栓落下。脚步声和手电筒光柱迅速远去。
前店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满地狼藉和刺鼻的尘土味弥漫着。
石头如同虚脱般,浑身一软,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布帘被掀开一角,陈伯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脸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步伐明显有些蹒跚。他走到墙角,沉默地搬开麻袋,费力地掀开夹墙的木板。
林风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刚才剧烈的震动和挤压,显然让他本就垂危的状况雪上加霜。
“是条死路…”陈伯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有余悸,“鬼子很快会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林风惨白的脸,又落在惊魂未定的石头身上,“这娃儿…怕是撑不到天亮了。”
石头的心沉到了谷底。刚刚逃过一劫的庆幸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取代。他看着林风,那双在巷战中如同星辰般指引他、点燃他希望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生命的光彩正飞速流逝。
“陈伯!求您!救救他!一定有办法的!”石头猛地扑到陈伯脚边,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他不能死!他答应过的!要让全中国都听到沈阳的声音!”
陈伯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中如同风干的核桃。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少年,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命悬一线、却搅动了整个沈阳城的年轻人。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挣扎。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远处,日军搜索的喧嚣似乎又有了重新靠近的趋势。死亡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网,再次悄然收紧。
终于,陈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包含了太多的沧桑和无奈,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缓缓蹲下身,凑到石头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惊雷:
“娃儿…想不想搏一把?”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头,“这城里…还有一股子暗流…没被鬼子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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