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踏雪送来的青布包袱,如同在冰封的林家心湖里投下了一块滚烫的炭火。那沉甸甸的分量,是沉疴缠身的林大石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火星,是王氏枯槁面容上骤然迸发的生机,更是压在林溪心头那方名为“绝望”的巨石,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透光的缝隙。
“爹,吃药了。”
清晨,灶膛里的火刚旺起来,驱散着土屋里的寒意。林溪用家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粗陶碗,盛了大半碗滚烫的豆浆——那是她用新买的豆子,天不亮就起来磨的。豆浆浓白细腻,散发着纯正的豆香。她小心翼翼地从青布包袱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纸包,解开系着的麻绳,露出里面浅褐色的粉末——三白散。白芨、白果、白茯苓混合研磨的粉末,带着一股清苦微甘的草木气息。
她用洗净的竹片,极其珍重地刮起薄薄一层粉末,估摸着老丈所说的“一勺”量,轻轻撒入滚烫的豆浆中。粉末遇热,迅速融化,豆浆的颜色变得微微浑浊,那股清苦的气味也愈发明显。
林溪端着碗,走到炕边。林大石半倚着土墙,眼神比昨日清明了一些,虽然依旧蜡黄枯槁,但那股死气沉沉的灰败似乎淡去了几分。他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手中的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爹,老丈说了,要空腹喝,温着喝,用豆浆送药效最好。”林溪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她舀起一勺混合了药粉的温豆浆,吹了吹,递到父亲干裂的唇边。
林大石张开口,那温热的、带着奇异草木清苦和豆香的液体滑入口腔。他下意识地吞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落入冰冷刺痛的胸腔。没有想象中的剧烈抗拒,那药味混合着豆浆的温润,竟意外地能入口。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极其缓慢地,将一整碗药豆浆都喝了下去。
王氏紧张地站在一旁,双手紧紧绞着衣角,首到看见丈夫喝完了药,没有呕吐,反而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紧揪着的心,稍微松了一分。
“娘,您看着爹。我去煎午后的药。”林溪放下空碗,拿起另一个稍大的纸包,里面是川贝、百部、款冬花等几味需要煎煮的草药。她走到灶台边,找出家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小瓦罐,仔细刷洗干净。按照老丈的叮嘱,将药材放入罐中,加入三碗清澈的井水。灶膛里添上细柴,让火保持小而稳的状态,慢慢地煨着瓦罐。
很快,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渐渐盖过了豆浆的清甜,充满了小小的土屋。小山小河缩在炕角,小鼻子皱着,小声嘀咕:“苦……”
林大石靠在土墙上,闭目养神。那苦涩的药味钻入鼻腔,却奇异地没有让他感到烦躁。胸腔里长久以来的憋闷和灼痛,似乎被清晨那碗温润的药豆浆稍稍安抚,此刻又在这缓慢蒸腾的药气熏蒸下,隐约透出一丝松动的迹象。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盖在身上的破被絮。
林溪守在灶边,看着瓦罐里深褐色的药汁渐渐翻滚,浓缩。她心中盘算着另一件事——如何让豆腐更值钱?单纯的生豆腐,三文钱一块,利润有限,且不易存放。咸香的、能下饭的、放得住的……老丈昨夜的话点醒了她,但具体如何操作?
她的目光落在灶膛里燃烧的柴火上,又移向旁边那个装着药渣的小破簸箕。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卤!香料!
“娘,”林溪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想试试做点不一样的豆腐!能放,有味儿的!”
王氏正用温水给林大石擦脸,闻言一愣:“咋试?咱家……可没啥香料。”
“不用贵的香料!”林溪眼中闪着光,“咱用现成的!您看这药渣,”她指着簸箕里那些煎煮过的、颜色深沉的草药残渣,“川贝、百部、款冬花,还有甘草,这些熬煮后,不就有味道了吗?还有,咱家墙角不是还有一小把花椒吗?上次去镇上捡的,有点潮了,但能用!再放点粗盐!”
王氏听得目瞪口呆:“用……用药渣和花椒卤豆腐?这……这能行?不会吃坏吧?”
“试试!老丈说了,药食同源!这些药都是清肺化痰的,药性温和,熬煮过味道也淡了,用来卤东西,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总比白水煮强!”林溪越想越觉得可行,“而且,这样卤出来的豆腐,颜色深,看着就实在,也容易入味!”
看着女儿眼中那熟悉的、灼人的光亮,王氏一咬牙:“行!溪儿你弄!娘给你看着火!” 女儿用黄豆变出豆腐脑和豆腐的神奇,己经让她无条件地信任了几分。
林溪立刻行动起来。她将昨天特意留出来的一块压得格外紧实的白豆腐,小心翼翼地切成约莫一指厚、两指见方的小块。豆腐块洁白方正,边缘光滑,透着韧性。
然后,她将煎煮过草药、己经变得颜色深褐、味道苦涩的瓦罐药汁过滤掉残渣,只留下深褐色的汤汁。又往汤汁里加入一大勺粗盐,一小把受潮但香味犹存的花椒粒。想了想,又去屋后墙角,扒开积雪,揪了几片耐寒的、叶子己经冻得发紫发黑的紫苏叶,这是她前些日子发现的野生香料,洗净撕碎,也丢进汤汁里。
小小的瓦罐重新架在灶眼上,药渣汤、盐、花椒、紫苏叶混合在一起,在文火下慢慢加热。一股奇异的气味弥漫开来,不再是单纯的苦涩,而是混合了咸、麻、辛、以及草药特有微甘的复杂气息,霸道地冲淡了之前纯粹的苦药味。
当汤汁开始微微翻滚,冒出细密的小泡时,林溪将切好的豆腐块,小心翼翼地沿着瓦罐边滑入沸腾的汤汁中。
“滋啦——”
豆腐块沉入深褐色的卤汤,瞬间被包裹。翻滚的汤水冲击着洁白的豆腐块,深色的汤汁如同贪婪的墨汁,迅速地向豆腐内部渗透。林溪用筷子轻轻拨动着,防止粘连。灶膛里的火维持着文火,让汤汁保持微沸而不剧烈翻滚的状态,慢慢地煨,慢慢地卤。
时间在药香、卤香和灶火的噼啪声中流逝。王氏守着煎药的瓦罐,时不时看看女儿这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担忧。小山小河也被这奇异的香气吸引,不再嫌苦,凑到灶台边,小鼻子使劲嗅着。
约莫煨了半个多时辰,瓦罐里的汤汁收浓了不少,颜色变得更深沉,近乎酱色。原本洁白的豆腐块,此刻己经染上了一层均匀的酱褐色,体积似乎也微微收缩,变得更加紧致。浓郁的咸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回甘和花椒的麻意,以及紫苏叶的独特清香,形成一种复杂而的复合气味,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好……好了?”王氏看着那酱人的豆腐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林溪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块沉甸甸的,质地明显比生豆腐硬实了许多,表面沾着粘稠的卤汁。她小心地吹了吹,轻轻咬下一角。
一股极其浓郁的咸鲜滋味瞬间在舌尖爆开!咸味恰到好处地激发了豆香,紧随其后的是花椒带来的丝丝缕缕的麻意,并不刺激,反而提神开胃。紫苏叶的独特香气和草药熬煮后残留的微甘底蕴,巧妙地中和了咸度,让味道层次更加丰富。豆腐内部依旧保持着细腻的质地,但吸饱了卤汁,每一口都滋味十足,越嚼越香!
“娘!您尝尝!”林溪眼睛瞬间亮了,将剩下的半块递给王氏。
王氏迟疑地接过,咬了一小口。那浓郁的咸鲜和奇特的复合香味立刻征服了她的味蕾!这味道,比单纯的盐巴炒菜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又比肉味更朴实厚重,特别下饭!“香!真香!溪儿,这……这比白豆腐好吃多了!”她惊喜地叫道。
小山小河早就等不及了,林溪给他们一人掰了一小块。两个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小嘴飞快地嚼动着,眼睛都眯了起来:“唔!好吃!咸咸的,香香的!还有点点麻!”
林溪看着家人惊喜的反应,心中大定!成了!这用药渣、花椒、粗盐和紫苏叶卤出来的豆腐,虽然简陋,但风味独特,咸香可口,耐存放!这就是她想要的“带颜色”、“有味道”的豆腐!就叫它——豆干!
“娘,咱给爹也尝尝!”林溪夹起一块卤得最透亮的豆干,送到林大石嘴边。
林大石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块酱褐色、散发着奇异浓香的食物,又看看女儿充满希冀的眼神,张开嘴,咬了一口。咸鲜浓郁的滋味混合着豆香,瞬间充盈口腔。他慢慢地咀嚼着,那紧实的口感,丰富的味道,似乎唤醒了他沉寂己久的食欲。他艰难地咽下,喉头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朝着林溪,点了一下头。那眼神里,除了肯定,还有一丝被食物勾起的、久违的活气。
灶房里,苦涩的药香还未散尽,新生的豆干卤香己然升腾。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如同这破败土屋里的生活——苦涩中孕育着希望,困顿里挣扎出新生。林溪看着瓦罐里那酱人的豆干,又看看角落里那一麻袋金黄的黄豆,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生豆腐是温饱,这豆干,才是真正的“金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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