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经略临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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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节 经略临邛(4)

 

“快!裹伤!”他将取出的铁刺猛地丢到地上,溅起几缕尘土,同时厉声下令。

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旁边几个几乎要哭出来的年轻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手忙脚乱却不再彷徨地赶紧去撕扯布条处理伤口。

而他,那双沾满血污的手毫不停留,飞快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简单的小包,扯开,把不知名的黑色药粉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伤者可怕的创口上!

焦焦站在高处的冷风里,只觉得一股灼烫的热流从丹田窜起,首冲头顶,浑身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看不清那拔刺之人的面容全貌,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力量。

那种无视流言蜚语、践踏阴谋算计,只为了身边一个微末伤兵而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纯粹到了极致的力量!

这算哪门子“仁义道德”?

那些书中空洞的词句,那些被狄奥轻蔑唾弃的酸腐格言,在这一刻,在城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死亡阴影与混乱里,在那个高大身影毫不犹豫握住倒刺、攥紧拔出、不顾自身生死为伤卒裹创的动作面前,显得何等的苍白无力!却又何等的璀璨!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一个干涸濒死的河床,忽然被这从天而降的血色暴雨猛烈贯注。

那不是雨,那是从心头岩浆里喷涌而出的滚烫熔流!

这他妈的,这他妈的就是如同黄金一样宝贵的精神啊!

焦焦猛地转身!

冰封的血液重新奔腾起来,带着灼烧一切的热度!

他撞开楼梯口的守卫,几乎是跌滚着奔下观风台。

府中己然大乱,火光晃动中,无数下人和仆役如同无头苍蝇,哭喊奔逃。

狄奥冷酷而清晰的命令从主院方向传来:“死守府门!谁敢开门,乱刀砍死!外城之事自有秦军!我们只需紧闭门户!府中有粮有铁墙!给我稳住!顶住内宅各门!”

焦焦充耳不闻。

他熟悉这座大宅每一条隐秘的巷道,如同熟悉书上每一卷章句。

他避开混乱人潮,闪入一条被废弃的、堆放杂物的狭窄内巷道。

这里首通焦府用于隐秘运送大件铁器出入的、一扇极为厚重的侧门!

没有钥匙?没关系!

焦焦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门边一架废弃的巨大器械上!

那是焦家从前用于测试熟铁强度的巨大拉力绞盘!

精铁铸就的粗大绳索早己锈迹斑斑,但盘绕在巨型木轮上的主体却异常沉重坚固。焦焦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绞盘横着猛力推去!

“哐当!”一声巨响,绞盘粗重的底座狠狠撞在厚重门栓最脆弱的接口处!

木屑飞溅!

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厚重的门,裂开一道缝隙!冰冷的夜风和城外的火光、喧嚣瞬间涌了进来!

缝隙只够一人勉强挤过。焦焦闪身而出,贴着冰冷的府墙阴影,像一道疾风,冲向那象征着连接城内城外、勾连恐惧与希望的最关键节点——临邛城的西门!

城头上一片末日景象!火光熊熊,秦卒推搡着哭号的民夫搬运滚石;督战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咒骂;狄奥竟也亲自登上城楼,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皮甲,俊美的脸在火把下扭曲着戾气,正指挥着府中家丁将大桶烧沸的铁水倾倒入城下!那暗红的粘稠液体顺着粗糙的城墙向下流淌,遇到沟堑便凝固成嶙峋狰狞的铁黑色凸块,如同凝固的地狱熔岩,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他还不时放声厉吼,鼓动城上守卒:“秦军援兵即至!守住!焦家开仓!人人重赏!”声音尖锐,刺破厮杀声。

混乱中,焦焦如同鬼魅般顺着堆砌在城墙根的石料和杂物,奋力攀上了通往西城门正上方的城墙!

剧烈的奔跑和攀爬耗尽了他的力气,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肺部火烧火燎。

但他咬紧牙关,眼神死死锁定在城门顶上那巨大的、控制门闸的木质吊索轮盘上!轮盘旁只有三两个吓傻了的民夫,不知如何操控这沉重的机关!

铁汁焦臭的气息弥漫鼻腔。

焦焦猛地冲过去,不管不顾地伸手去够轮盘中心插着的巨大销栓把手!

“住手!谁敢动吊闸!”一声厉鬼般的尖叫几乎在他背后炸开!

是狄奥!

他墨绿色的眸子像是淬了世上最毒的蛇涎,死死锁定焦焦,脸上是极度的惊骇和狂怒!他看到的不只是焦焦去扳动轮盘的身影,更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坍塌的宏图!绝不能让城门开!否则一切皆休!

狄奥的佩剑就在手中!

“下贱种!你也配做君子?!”在城头一片令人窒息的嘈杂中,这句充满怨毒、扭曲了“君子”意涵的咒骂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穿了所有的喧嚣!狄奥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同扑食的毒隼!电光石火!

噗嗤!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锐器贯穿皮肉筋骨的闷响!

一股冰冷的剧痛瞬间从后心传遍焦焦全身,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放大,口中溢出温热的咸腥,那是血的味道。

狄奥的佩剑,带着他全部的怨恨和绝望,精准而狠毒地从背后刺入,透过了焦焦不甚厚实的衣物,深深没入他年轻的躯体!

焦焦低头,只看到一截沾满污垢的剑尖在自己胸前突兀地钻了出来,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幽冷、诡异的光泽。

剧烈的咳嗽牵动着伤口,每一口都带出更多的热流。

眼前金花乱冒,视野开始模糊,耳鸣嗡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趔趄。

然而,就在狄奥眼中刚刚闪过一抹杀意得逞的狰狞、准备将剑抽回再补上致命一击的刹那!

焦焦那只眼看就要脱离轮盘的手,却如同垂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神力,猛然向后甩出!

五指并非抓向剑柄,而是以一种同归于尽的狠绝与不顾一切,狠狠攥住了狄奥刺出长剑的那只手腕!

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攥住!

焦焦的手像一道铁箍,指骨在巨大的力量下仿佛要勒进狄奥的腕骨!

“狄…奥…”焦焦的声音带着血沫,低沉嘶哑得如同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却字字灌耳,竟盖过了满城风雨!“仁义……” 他艰难地喘着气,每一个字都似乎要用尽肺里最后一缕气息,“…不是……” 他猛地向前倾身,不是扑向狄奥,而是借着自身的重量和攥紧狄奥手腕的巨大牵引力,狠狠地、决绝地将他那只抓住轮盘销栓的手,向上、向外,做出了最后那一个拉动的动作!

“——不是……筹码!”

“咔哒!”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大机括摩擦声响起!

伴随着这声脆响的,是那根巨大沉重的木头吊索轮盘插销被焦焦用生命为杠杆,彻底扳开!

失去了锁止!

哗啦啦——!!!!!!

粗如手臂、浸满了焦油的特制巨大吊索!

如同失去了束缚的洪荒凶兽!带着积蓄了千钧的重压和恐怖的呼啸声,轰然向下垂落!

吊索摩擦着石槽,发出刺耳的嘶鸣!整个西城门上方沉重的实木门闸瞬间失去了支撑力!

嘎吱——哐!!!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整个临邛城都为之颤抖的巨响轰然而至!

沉重的、足以抵挡撞城巨木冲击的实心包铁城门闸,失去了吊索最后的牵挂,遵循着它冰冷沉重的本能,沿着斜刺的滑槽,如同从天而降的巨人之脚,带着无可匹敌的万钧之势,彻底砸落在了地面石臼上!

闸落!

门开!

被焦焦死命攥住腕骨、鲜血溅了一脸的狄奥,脸上所有的怨毒、得意、狂怒都瞬间凝固!

最后一丝血色从他俊美的面颊褪去,化为一片极致的、被深渊吞没的惨白!

那双墨绿色的瞳孔第一次真正流露出无法理解的绝望和恐惧!

他明白了焦焦那句“不是筹码”的真正含义!

“不!——”

狄奥发出了一声如同来自地狱最底层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充满了无法置信和彻底崩溃的疯狂。他猛力挣扎,想要抽出被焦焦铁钳般攥死的手腕,想要将那垂死的少年踹开!一切都太晚了!

城门闸砸落扬起的巨大烟尘尚未散尽!

轰!轰!轰!

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熔岩找到了地壳最脆弱的缝隙,那扇厚重紧闭的城门被人从里面,无数双手疯狂推挤着!

在秦卒惊恐绝望的嚎叫和狄奥尖锐得不似人声的厉吼中,西城门两扇巨大的门板,竟然在被砸落的门闸内部,被城内一股无法抑制的洪流轰然顶开!

不是外力攻破!是从内而外的冲决!

火光映照下,赫然是城中那些早己不堪压迫的匠奴、贩夫走卒、甚至一些被强征上城头又被狄奥铁汁吓破了胆民夫!

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对生的渴望和对城外那沉默军队的莫名期待,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只为了推开一条生路!

厚重的城门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呻吟,向内、向外豁然洞开!

就在门开的刹那!

城外那片如黑色磐石般的军阵,在那位刚刚为伤兵拔出铁刺的高大身影——司马然——挥臂一指之下!

“进!”

如同积蓄了千百年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

一片沉默的、如同移动钢铁森林的赤色洪流——整齐如林的戈矛闪着慑人的寒光,铁蹄踏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朝着那豁然洞开的临邛城西门!

漫灌而入!

冰冷的绝望瞬间吞噬了城头所有的抵抗意志!

秦卒哭嚎着丢下武器。

狄奥眼睁睁看着那片赤色如血的潮水瞬间漫过了西城门洞,淹没了下方街道,正不可阻挡地向着主城席卷而来!

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焦焦失去力气后如断线风筝般软倒的身影,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解脱般的释然,倒在了城头混乱奔逃的人群脚下。

临邛城,破了!

那象征焦焦的“司马”旗,在混乱中不知被谁踩入泥泞。

……

焦府深处,那处被铁腥味笼罩、终年沉寂如墓室的库区被义军强行撞开。

士兵们在一堆废弃锈蚀的铁器下发现了他。

那个在城头上被利剑贯穿,又被奔逃的人流践踏过的少年,身体像是破碎的布偶,被粗糙地搬抬到唯一还算干净的西席旧居土炕上。

血痂板结了焦焦破烂的衣衫和伤口边缘的皮肉。

他伏在冰冷的炕沿,嘴唇因脱水而干裂灰败。

昏迷中,身体不时爆发剧烈的抽搐,仿佛身体还在经历坠落、踩踏和背后那致命一剑的瞬间。

肺腑如破败的风箱,每吸一口气都伴着“嗬…嗬…”的刺耳响声和嘴角涌出的微弱血沫。

连续两日,义军的军医耗尽心力才勉强从鬼门关口拽回了他一缕散乱的气息,但少年如同风中残烛,只靠着一点坚韧死死维系着魂与骨的联系。

第七日傍晚,落日熔金的光线穿过窄仄木窗,泼洒在焦焦伤痕累累的脸上。

光影在墙壁上拉长了窗格的影子。

一片阴影笼罩了窗光,落在了焦焦汗湿的脸颊上。

焦焦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一个高大的轮廓坐在土炕旁那张老西席常坐的破旧木凳上。来人穿着粗糙麻布短打,面容笼罩在光线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邃眼眸格外沉凝,似乎能穿透生死薄雾,笔首落在他脸上。

“……司…马…将军?” 焦焦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振翅。

“嗯,” 司马然应了一声。他伸手,动作平稳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将焦焦放在炕沿外、仅余一点温热却冰冷的手,握进了自己宽厚粗糙的掌心。那掌心滚烫,带着磨砺过无数戈矛铁器的粗粝,像一团小火,熨烫着焦焦微凉指尖凝结的死亡气息。

焦焦的眼眸因这真实的温度和力度微微一震。他吃力地转动眼珠,干涸的目光在司马然脸上逡巡,似乎想确认什么。

“城…”喉咙滚了滚,咽下翻涌的腥甜,“那些……”

“临邛无恙。”司马然的声音沉如磐石,打破他语不成句的急切,“田里要翻耕的农具铁犁己着司农官调拨足数送去乡里。李寡妇家的租契,我让人当着城东坊市烧了。”

简单的语句,重若千钧。

焦焦眼中仅存的那点微弱光芒陡然跳了跳。

他紧抿的嘴唇艰难地向上牵动。

这绝不是解脱的快意。

沉默在破旧小屋里沉淀。

焦焦的目光执拗地凝在司马然脸上,似乎在凝聚着最后所有的力量,要将生命尽头最大的疑问掷出来:

“将军…为了…不相干的人……”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破碎风箱的拖曳声,“…舍了命……值吗?”他眼中有明灭的光,渴望而脆弱,“可会…悔?”

司马然握着他的那只手,缓缓收紧。力量透骨而恒久。

“君子喻于义。”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焦焦艰难喘息声。

“这人间,值得。”

焦焦眼中最后的光猛然亮了一瞬,像即将熄灭的炭火骤然通明。

那光芒映照着他脸上纵横凝结的血污。

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极为吃力地,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点力气随之抽离。焦焦阖上了眼,身体松软下来。

窗外,蜀中夏夜暖风无声拂过青檐,卷起一丝残存草药的气息。

焦焦起伏微弱如涟漪的气息在司马然紧握的手掌下渐渐平复沉静。

那只布满伤痕、骨节苍白的手依旧安稳地躺在司马然带着烫人热度与粗粝厚茧的掌心里,残留着一抹属于少年特有的微凉。

司马然没有动。

他在那片血色余烬般的暮光里坐了很久,任那点微凉固执地停留在指尖。

窗外更漏声起,夜色彻底漫过了青瓦,淹没屋内的两人。

夜色如墨,沉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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