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崇山峻岭间。
墨绿层染,林深似海;白云过天,乾坤一色。
此乃亘古沉寂之地。
“山峦如浪,凝固万年,层叠拱天。默然披甲,墨绿为衣。其绿深沉,沁入岩骨,浸透泥土。风过林梢,呼啸连绵,如大地深息。
此墨绿,乃天地底色,亦时光之帷。仰首,唯见一线天光。浮云至洁,便在这窄隙间流淌。轻盈无匹,若仙思素练。
其行缓缓,无声无息,拂峰峦,漫深谷。云漫峰巅,巍峨山影,沉浮隐现于茫茫云海。”
仙乐?
还是鬼哭?
巴蜀的山,是蹲伏了万年的巨兽,脊梁拱起,将天也挤得只剩一条惨白的缝。墨绿的林莽,厚得化不开,吸尽了光,也吸尽了声,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死寂,压在人的胸口。
就在这死寂里,偏有一缕声音,丝丝缕缕,飘飘忽忽,钻入耳中。
那声音,初听是清越,细辨却透着古怪。
说是笛,无笛的嘹亮;说是箫,无箫的呜咽;说是琴,更无琴的铿锵。
它就这么悬着,吊着,像山涧里一根若有若无的游丝,又像林深处一声幽魂的叹息,断断续续,却又顽强地穿透这凝固的绿,钻进人的颅腔里。
司马错勒住了马。
这铁打的汉子,身披重甲,甲叶上凝着征尘与蜀地的湿冷露水,此刻却微微侧着头,仿佛在捕捉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身后的十几名秦军锐士,也如泥塑木雕般定住了。
他们皆是虎狼之师,毂弓弩,佩锐刃,寻常的厮杀呐喊只当是耳旁风,此刻却被这飘渺之音攫住了心神,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倾听神色。
“不错!不错!”司马错忽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突兀而洪亮,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黑鸟,扑棱棱扎进更深的墨绿里。
他粗糙的脸上竟泛起一丝难得的光彩,那光彩非是喜悦,倒像是掘墓人终于寻到了要找的坟茔标记。
“此地传言不假!果然…果然有‘仙’在此!”他特意咬重了那个“仙”字,舌尖似乎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不知是敬畏,还是别的什么。
他身旁的一个校尉,姓张还是姓李,早己记不清,总之是张被蜀地湿气腌得发青的脸。
这校尉此刻却面皮紧绷,喉结上下滚动,显是内心挣扎得厉害。
他迟疑着,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那飘荡的“仙乐”,又仿佛怕触怒了眼前这位手握生杀予夺的将军:
“将军…将军明鉴!此地…此地实在非善地啊!您看,层峦叠嶂,隐天蔽日,瘴气弥漫,猛兽横行…便是寻常壮汉,也难保周全。若将…若将小公子放在此处…”
他偷眼觑着司马错的脸色,咽了口唾沫,“被豺狼虎豹叼了去,倒还…倒还落个痛快!怕只怕…怕只怕被那些山魈野魅,或是顽劣的猴孙拿了去,当作玩物,百般戏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那才是…才是…”
他的话没说完,便哽在了喉咙里。
因为司马错笑了。
那笑,绝非宽慰,更非认同。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坚硬的笑。
嘴角咧开,牵动脸上深刻的皱纹,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笑,比山中的寒气更砭人肌骨。
“你多虑了。”司马错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铁钉楔入木头。
“仙人的威名?呵,蜀中之人,自开天辟地便困守于此,如同井底之蛙,只认得巴掌大的天。然则,便是这井底之蛙,也无人不晓此山有‘仙’!这‘仙’,踞此灵山,享此香火,受此敬畏,岂是摆设?岂是泥胎木偶?”
他目光如炬,穿透密林的缝隙,投向那声音飘来的、云雾缭绕的深处,仿佛要将那虚无缥缈的存在钉在视线里。
“一个孩童?”
司马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狂热,“一个活生生的、秦人的孩童!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在他的‘仙域’之中!他岂会…岂能…眼睁睁看着这稚嫩的生命被野兽撕碎,被猢狲作践?若真如此,他还算什么‘仙’?还配受什么香火敬畏?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山精野怪罢了!”
“况且!”
司马错猛地一挥手,甲叶哗啦作响,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此乃天意!天意要借这‘仙’之手,护佑我儿!天意要以此子为质,结此‘仙’缘!日后秦军铁蹄踏遍巴蜀,收服楚地,横扫六合,焉知不是今日这‘仙缘’种下的因果?区区一个孩儿的安危,比起这煌煌大业,算得了什么?便是真被猴儿拿去耍了,也是他的命数!是他为父、为秦、为这天下该尽的…本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那校尉的脸,彻底灰败下去,再无一丝血色。
他看着司马错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混合着野心、算计与一种扭曲信念的光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将军心中所谓的“仙人”,不过是另一件可以利用的、冰冷的兵器。
那飘渺的仙乐,在将军耳中,或许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缕契机之声,甚至可能是…一种献祭的序曲。
而那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小公子,不过是投向这未知深渊、用以试探“仙人”深浅的一块石子罢了。
司马错不再看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蹄铁踏在湿滑的岩石上,溅起几点泥星。
他身后的锐士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也沉默地跟上。那诡异的“仙乐”依旧在耳边缠绕,时断时续,像幽灵的絮语,又像山林的呜咽。
队伍向着声音的源头,那更幽深、更不可测的墨绿深处,沉默地行进。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被马蹄声惊扰,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旋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山雾吞没,消散在无边的死寂和那缕缕不绝的、不知是仙乐还是鬼哭的声响里。
“后来呢?”有人问道。
“后来,后来,那孩子...许是死了罢。”说书人颤了颤。
“死了?”
“死了。”
“你确定?”
“我确定,因为我的祖上就是那个秦军校尉。”
“还是老秦人啊。”那人呵呵一笑,抿了一口水。
“算不得,罪人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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