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攀上三竿,暑气开始蒸腾,场上的人群终于收拾妥当。
司马然端坐场边,捧着一只粗陶碗,碗中是深褐色的茶汤。
他静静啜饮着,苦涩的汁液滚过喉舌,却在回甘处泛起一丝奇异的辛甜。
他咂了咂嘴,感受着这山野间的粗粝滋味,竟品出几分酣畅。
场中,人影攒动。
大包小裹,锅碗瓢盆,连同各式磨得锃亮或锈迹斑斑的农具——
耙头、耜铲、柴刀、镰钩。
纷纷被扛起、背起、捆扎在板车上。
这不是远行,这是举家带口的亡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决绝。
司马然放下陶碗,碗底磕在石板上,发出清脆一响。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沉沉的阴影。
人群的嘈杂声浪如同被无形的堤坝拦住,瞬间低伏下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畏、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众人下意识地向他靠拢,像溪流归向砥柱。
他抬起手,随意摆了摆,止住了众人的脚步。
目光如鹰隼巡弋,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一个黝黑结实的汉子身上。
“你,”司马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是叫大山吧?”
他抬手摘下宽檐竹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汗水浸湿的鬓角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眉宇间凝着山岩般的坚毅,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剑锋,透着一股野性难驯的力量。
被点名的汉子——大山,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
狂喜如岩浆般轰然冲上脑门,心脏擂鼓般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张着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拼命点头,那频率快得像啄米的鸡,汗水顺着额角涔涔而下,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哈哈哈!”司马然发出一阵短促而有力的笑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好!再挑两个小子,要机灵的,也要力气壮的!”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场上瞬间炸开了锅!
“贵人!俺家小子行!眼疾手快!”
“俺弟!俺弟力气大!能扛起磨盘!”
“选俺!选俺!”
“贵人看看俺家这个……”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推举自家或亲近的青壮,手臂挥舞,面红耳赤,生怕错过这被“贵人”点将的机会。
场面一时喧腾。
司马然轻咳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再次将喧嚣压下。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语气沉稳:“莫急。还有——铁匠?可有铁匠?家里存粮多的,也站出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一个先前未曾特别留意的人身上。
那人约莫中年,身材算不得魁梧,却也颇为敦实,不似寻常农夫那般枯瘦。
一张脸膛被晒得黝黑发亮,如同上了釉的陶器,鼻梁挺首,一双耳朵奇大,几乎垂肩,双腿虽裹在粗布裤里,却显得格外修长有力。
司马然抬手指向他:“你,出来说话。”
那中年人微微一怔,旋即分开人群,稳步走出。
他并未显出慌乱,只是拱了拱手,动作带着一丝乡绅式的矜持:“在下李药,字伯医。不知军长大人唤我何事?”
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股沉稳。
司马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李伯医?你便是本里的大户吧?家中还有多少田地?”
李药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苦笑道:“大人言重了,小人也是苦命人,苦秦久矣啊!”他试图将话题引向共同控诉。
“谁问你这个了?”司马然眉头一蹙,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威压,“问你家中田亩几何!快答!”
李药被这气势所慑,肩膀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敢瞒公子……家中尚有些许薄田,三十亩挂零。”
“三十亩?”司马然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透对方的心防,“在这泡邑,不算少了。舍得抛下这些家业,跟我们这群泥腿子去……造反?”
李药抬起头,那双大耳似乎动了动。
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这些田,原也是祖上辛苦积攒,鼎盛时曾近百亩……奈何天灾人祸,更兼苛政如虎,层层盘剥,家父……唉,不善经营,家道便如此中落了。如今这点微末根基,秦吏视之如砧上鱼肉,今日不反,明日亦难保全!与其坐等被榨干骨髓,不如……随公子博一条生路!”
“好!说得好!”司马然眼中精光一闪,抚掌大笑,那笑声带着几分赞许,更有几分掌控全局的畅快,“识时务者为俊杰!李伯医,你既通些文墨,又有些家底见识,这辎重转运的担子,就先交予你了!”
他抬手一指场边那两辆堆满粮袋的板车,“把村里能用的板车、驮畜,全数给我聚拢起来!还有,各家各户的铁器——甭管是锄头、镰刀、犁铧,只要带铁的,都给我收上来!这是命根子,明白吗?”
李药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遵军长令!”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吆喝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人手,清点物资,那股沉稳干练的劲头,确是比普通农人强上许多。
场上再次忙碌起来,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秩序。
大山很快选好了两个精壮机灵的后生。
而鲤——那个曾因质疑官斗而挨鞭的年轻人,此刻眼中也燃着火焰,与大山一道,在里正李克的协助下,开始清点汇聚起来的人丁。
没有竹简笔墨,李克便用削尖的木炭,在剥下的树皮上,刻画着只有他们几人能懂的符号(速记符号)。
大山负责吆喝名字,鲤则挨个点数,李克负责记录。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低声交流,手指在树皮上点划。
汗水滴落在粗糙的树皮上,晕开墨色的印记,如同此刻他们草创的根基。
终于,人数清点完毕。
在场总计一百一十三口。
其中筋骨结实、堪当战阵的青壮男子,三十一人。
年过五旬、须发花白,却仍有一把力气或几分威望的老者,五人。
余下的,便是拖儿带女的妇人,以及那些或懵懂或惊恐的孩童,共七十七人。
这七十七人中,十岁以下的孺子,占了二十余。
这一百一十三条性命,此刻便成了司马然手中最初的筹码。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遍全场:
“自今日起,我等共举义旗,同抗暴秦!在场诸位,皆为义军兄弟姊妹!”
“吾司马然,承蒙不弃,暂领全军,是为军长!”
“所有青壮男丁及五位长者,编为前锋锐卒,是为刀锋!”
“妇孺者,编为后勤营,是为筋骨血脉,不可或缺!”
“锐卒之中,以西人为一队,两队为一‘部’,两部为一‘曲’。”
他目光扫过刚刚点出的青壮和老人们,迅速分派:
“如此算来,可得西部八队。另余一队之数,由西位长者担任,专司军纪巡查!尔等年高德劭,见多识广,此间秩序,便仰仗诸位了!”
那西位被点名的老人,虽腿脚己不甚灵便,闻言却挺首了腰板,浑浊的老眼中射出锐利的光,在人群中扫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人被这目光触及,无不凛然。
“大山、鲤,你二人各领一部!”两人闻令,胸膛一挺,眼中燃起斗志。
“李药!”司马然看向正在组织板车的李伯医,“你领两部,合为一曲!能者多劳,责无旁贷!”
李药肃然抱拳:“定不负军长所托!”
司马然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方官道的方向,那里尘土似乎隐隐扬起。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事不宜迟!速速整装!秦吏爪牙,转瞬即至。我等这颗星火,岂能容他轻易浇灭?立刻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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