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朱翊钧来到白檀书院附近的一家茶楼。
这里聚集了不少读书人,正是探听士林反应的最佳场所。
他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壶龙井,静静聆听周围的谈话。
“徐阁老今日在书院讲学,公开了高拱的亲笔密信,那字迹绝对假不了!”
一个年轻举人激动地说。
“徐阁老这是为民除害啊!”
同伴附和道。
“高拱想取代徐阁老的位置,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翊钧抿了口茶,眼中带着玩味。
徐阶这一手确实漂亮,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密信,既撇清了自己与高拱的关系,又赢得了清誉。
但只有朱翊钧知道,那些所谓的密信,其实是他派人从高拱书房中偷抄出来的。
“徐华亭啊徐华亭。”
朱翊钧心中暗道。
“你倒是会捡现成的便宜。”
不过朱翊钧并不打算拆穿徐阶。
在这场风波中,徐阶成了明面上的主导者,而他朱翊钧则隐于幕后,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让徐阶吸引严党的火力,自己才能更安全地推进变法。
想到变法,朱翊钧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这场风波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但变法的阻力依然巨大。
嘉靖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裕王又软弱无能,严嵩父子更是虎视眈眈...
“公子,您的茶凉了,要换一壶吗?”
店小二的声音打断了朱翊钧的思绪。
“不必了。”
朱翊钧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
他决定去翰林院附近转转,看看官员们对此事的反应。
刚走到翰林院外的石桥上,朱翊钧就看见一群官员围在一起激烈争论。
他放慢脚步,隐约听到“上书”“弹劾”“罢官”等字眼。看来朝中官员已经准备对高拱群起而攻之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吕坤正匆匆向这边走来。
朱翊钧刚要打招呼,却发现吕坤身后还跟着何心隐与颜山农。
三人神色凝重,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事情。
朱翊钧心念一动,闪身躲到一株古槐后。
他倒要听听,这三位心学同道私下里会如何评价这场风波。
“...徐阶此举实在出人意料。
“吕坤低声道。
“我原以为他会保持中立。”
何心隐冷笑一声。
“徐华亭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如今高拱失势,他自然要踩上一脚,以示清白。”
“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了那本小册子。”
颜山农抚须道。
“否则朱大人恐怕难逃此劫。”
听到这里,朱翊钧从树后转出,朗声道。
“三位先生是在议论在下吗?”
三人先是一惊,待看清是朱翊钧,顿时面露喜色。
吕坤快步上前。
“朱大人,正要去寻你,不想在此巧遇。”
“看来是天意让我们四人今日相聚。”
朱翊钧笑道。
“不如到寒舍一叙?我那里有新到的武夷岩茶。”
片刻后,四人已在朱翊钧的书房落座。
朱福奉上香茗后识趣地退下,并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朱大人这几日可还好?”
颜山农关切地问道。
“风波乍起时,我们都为你捏了把汗。”
朱翊钧为三人斟茶,坦然道。
“确实惊险。若非何先生、吕先生仗义执言,又有李贽先生援引大明律据理力争,恐怕我现在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在座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若不是舆论突然转向,朱翊钧很可能已经被当作替罪羊处置了。
“说来也奇。”
何心隐啜了口茶。
“那本揭露高拱罪行的小册子出现得恰到好处,就像是天助公子一般。”
朱翊钧笑而不答,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
吕坤眼中精光一闪。
“莫非...那册子与公子有关?”
见瞒不过这位老友,朱翊钧微微点头。
“略尽绵力而已。”
“果然如此!”
颜山农拍案道。
“我就说那册子中的证据如此详实,绝非外人所能收集。”
何心隐意味深长地看着朱翊钧。
“公子这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着实高明。
高拱想用舆论置你于死地,你却用同样的方法让他身败名裂。
“侥幸而已。”
朱翊钧谦虚道。
“若非徐阶在白檀书院公开密信,恐怕效果还没这么好。”
吕坤摇头。
“公子过谦了。
这场风波中,你先是隐忍不发,待时机成熟才一击致命,颇有古名将之风。”
四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茶香氤氲中,朱翊钧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这些日子来的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终于在此刻得到了些许缓解。
“不过。”
吕坤放下茶杯,神色转为严肃。
“高拱虽倒,严党仍在。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朱翊钧目光扫过三位挚友。
“变法,不仅要继续,还要大干一场!”
“好!”
何心隐击节赞叹。
“果然不负众望。
只是不知具体有何良策?”
朱翊钧起身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图纸在桌上铺开。
三人凑近一看,竟是一幅精细的大明疆域图,上面标注着各地赋税、人口、物产等详细信息。
“我思虑良久,决定改弦更张。”
朱翊钧指着地图道。
“过去我们太过激进,直接挑战祖制,这才招致高拱等人的反扑。今后我们要改变策略,以心学为旗,从民间开始推动变革。”
颜山农若有所思。
“公子的意思是...”
“心学如今在民间已有根基,虽不能立为官学,但百姓接受度很高。”
朱翊钧解释道。
“我们可以先让心学成为变法的精神支持,待时机成熟,再推动制度变革。”
吕坤眼前一亮。
“妙啊!这样既不直接挑战朝廷权威,又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人心。”
“正是此意。”
朱翊钧点头。
“所以我希望三位能多开讲学,传播百姓日用即是道的思想。只要天下百姓都有了共欲之心,知道变法是为了他们的福祉,那么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何心隐却皱起眉头。
“道理虽好,但教化百姓非一日之功。我担心...”
“我明白何先生的顾虑。”
朱翊钧打断道。
“变法本就是百年大计,急不得。但只要我们打开局面,人心自然会慢慢转变。”
颜山农抚须微笑。
“公子经此一役,确实成熟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猛进了。”
朱翊钧苦笑。
“吃一堑长一智。
这次我算是明白了,要对抗强大的对手,不能只靠单打独斗,还需要更多人的支持,更需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和方式。”
“听闻你近日结识了一位奇人?”
朱翊钧随手摘下一朵牡丹,在指尖轻轻转动。
吕坤眼中带着惊讶,随即笑道。
“我确实认识一位名叫李贽的学者,此人见解独到,与变法图强的理念颇为契合。”
“李贽...”
朱翊钧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眼中带着精光。
“可是那位著《焚书》《藏书》的李卓吾?”
“正是此人。”
吕坤点头。
“他虽性情狂放,但对心学与变法的见解极为深刻。我以为,若能将此人调至京师,或可为陛下变法大业添砖加瓦。”
朱翊钧将手中的牡丹花瓣一片片摘下,若有所思。
“我早有耳闻。
此人主张童心说,反对程朱理学束缚,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一阵微风拂过,带走了朱翊钧手中的花瓣。
他望着飘散的花瓣,忽然问道。
“你以为,此人可用否?”
吕坤沉吟片刻。
“我以为,李贽虽狂,但正因如此,才能打破陈规。变法之事,正需这等不拘一格之人。”
朱翊钧嘴角微扬。
“好。我会让徐阶调此人入京。”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不过此事暂且保密,待时机成熟再公布。”
“臣明白。”
吕坤深深一揖。
朱翊钧转身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带着锐利。
“变法之路,道阻且长。我需要更多志同道合之人。”
江南官营钱庄衙门内,张居正正在批阅账册。
窗外雨声淅沥,烛火在微风中摇曳,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忽明忽暗。
“大人,王侍郎的密信。”
亲信游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
张居正眉头微蹙,接过信函,挥手示意游七退下。
他用小刀挑开火漆,取出信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信是兵部右侍郎王国光所写,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完成。
信中详细描述了高拱近日的动向,以及他书房被盗的细节。
随信附有几页抄录的高拱亲笔书信和书稿内容。
“好个高肃卿,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张居正冷笑一声,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江南景色,心中思绪万千。
高拱在信中对变法的激进言论,以及那些充满法家思想的文稿,一旦公之于众,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朱翊钧...”
张居正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带着复杂之色。
他原以为这位年轻的皇帝不过是权贵手中的傀儡,没想到竟有如此手段。
游七再次出现在门口。
“大人,申大人和归大人到了。”
张居正收敛心神。
“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申时行和归有光联袂而入。
两人衣袍下摆都被雨水打湿,却顾不上擦拭,显然已从张居正紧急召见的举动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江南四省的账目如何?”
张居正没有直接提及密信内容,而是先问起了公务。
申时行拱手答道。
“回大人,官营钱庄运转良好,已入账一百三十七万两。外洋商人的订单已排到明年三月。”
归有光补充道。
“特别是丝绸和瓷器,订单比去年同期增长了三成。”
张居正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
“你们可听说高拱近日之事?”
申时行与归有光对视一眼,前者谨慎答道。
“略有耳闻。听说高阁老的书房被盗,一些私人信件和文稿不翼而飞。”
“不仅如此。”
张居正冷笑。
“那些文稿中,高拱公然主张废儒术,行法治,甚至提出要尽黜程朱,独尊申韩。”
“什么?”
归有光惊呼。
“这...这不是公然反对圣人之道吗?”
申时行则更为冷静。
“大人,此事可确凿?”
张居正从袖中取出几页抄录的文稿递给他们。
“王国光亲笔所抄,绝无虚假。”
申时行快速浏览文稿,面色逐渐凝重。
“高阁老这是自掘坟墓啊。
这些言论若传出去,莫说相位不保,恐怕...”
“恐怕性命堪忧。”
张居正冷冷接话。
“皇上最恨的就是这等离经叛道之言。”
归有光愤然道。
“高拱身为阁臣,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理应严惩!”
张居正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走到书案前,取出一份地图铺开。
“高拱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多虑。眼下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借此机会,彻底清除江南的反对势力。”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停在几个标记上。
“殷正茂与高拱过从甚密,那些书院大多是严嵩余孽所建,多年来散布邪说,蛊惑人心。”
申时行眼中带着了然。
“大人的意思是...”
“一网打尽。”
张居正声音冰冷。
“趁此机会,彻底肃清江南反对变法的势力。”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臬司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水洼,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踏着整齐的步伐逼近衙门大门。
“奉兵部尚书张大人令,捉拿勾结高拱、图谋不轨的殷正茂!”
为首的将领高举盖有兵部大印的文书,声若洪钟。
衙门前的差役见状,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进去通报。
不多时,身着官服的殷正茂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谁敢在本官衙门放肆!”
将领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上前。
“殷大人,得罪了。张大人有令,请您去问话。”
殷正茂脸色大变。
“胡说!本官乃朝廷命官,岂是你说拿就拿的?我要上奏皇上!”
“恐怕由不得您了。”
将领一使眼色,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架住殷正茂。
“高拱谋逆之事已发,您与他往来的密信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殷正茂闻言,顿时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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