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晚棠正在新药田里查看雪棠花的长势，忽见山道上蹒跚走来几位老人。她眯眼一瞧，手中的药剪“咔”地一声合拢——是林家村的林大伯和林大娘。
他们鞋底沾满泥浆，衣摆被晨露浸得半湿，显然走了整夜的山路。林大娘一见她，眼眶就红了，嘴唇哆嗦着，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晚棠站在原地没动，指尖无意识地着药剪上的刻痕——那是她初来青木镇时，萧珩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晚、晚棠……”林大伯搓着手，声音发干，“咱们……来求条活路。”
晚棠沉默片刻，转身往田埂边走：“进来说吧。”
药棚里，她给两人倒了热茶，茶汤里浮着几片安神的金银花。林大娘捧着茶碗，眼泪砸进茶水里：“村里实在过不下去了……野猪糟蹋庄稼，年轻人全跑了，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
林大伯突然跪下：“当年是我们糊涂！不该逼你嫁李地主——”
“大伯！”晚棠猛地站起，茶碗“咣当”翻倒，褐色的茶渍在木桌上洇开，像一道陈年的疤。
棚外传来白芍的吠叫，还有萧珩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晚棠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你们知道李地主是什么人吗？他前头三个媳妇，一个投井，一个痨病死的，最后一个疯了。”她声音发颤，“而你们为三亩水田，就想推我进火坑。”
林大娘捂着脸痛哭，林大伯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萧珩掀开草帘进来，目光在三人之间一扫，默默站到晚棠身后。他的手掌轻轻搭在她肩上，温热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衫传来。
长久的沉默后，晚棠突然抓起药篓里的黄连，狠狠摔在桌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大伯茫然摇头。
“黄连，苦入心，专治热毒。”她冷笑，“就像你们当年做的事——苦的是我，解毒的也是我。”
萧珩捏了捏她的肩。
晚棠别过脸，声音低下来：“……要种药可以，但我有条件。”
林大伯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迸出光亮：“你说！就是要我这把老骨头——”
“第一，绝不强迫女子嫁人。”她盯着林大伯，“第二，村里女娃都得识字学艺。”
林大娘一把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掌像树皮般粗糙：“应当的！我们老糊涂了一辈子，不能再耽误孩子们……”
晚棠抽回手，从药柜取出一包种子：“这是黄连苗，喜阴耐湿，适合你们村后山那片洼地。”
林大伯接过种子的手首抖，仿佛捧着什么珍宝。
“刘寡妇会去教你们育苗。”晚棠转身整理药架，不再看他们，“要谢……就谢青木村的姐妹吧，是她们让我明白，女子该互相扶持。”
萧珩适时递上契约书，林大伯咬破手指按了手印。鲜红的指印旁，晚棠提笔添了行小字：「立约人须谨记，女子非田契，不可买卖」
林家村的人走后第三日，天刚擦黑，晚棠正在药坊清点明日要送的药材，忽听后门传来轻轻的叩响。
三长两短——是山民避着人走夜路的暗号。
她拉开门闩，林大娘独自站在月光下，怀里紧紧搂着个蓝布包袱，神色慌张地回头张望，仿佛怕被人跟踪。
“陈姑娘……”她声音压得极低，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包袱皮，“这东西……早该还你。”
包袱在油灯下解开时，晚棠手中的药秤“当啷”掉在地上。
一支点翠银簪静静躺在粗布里，簪头的六瓣雪棠花己经发乌，但花蕊里嵌的珍珠依旧莹润。
“你大伯去年赌钱输红了眼，把家里物件典当了大半。”林大娘嗓子发哑，“我儿在当铺做伙计，认出这是你娘的东西……拼着三个月工钱赎回来的。”
晚棠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银簪，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药坊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灯花。林大娘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造孽啊！……”
晚棠猛地转身走到药柜前，背对着林大娘，肩膀微微发抖。柜门上模糊的铜镜映出她咬得发白的嘴唇。
萧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手里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药茶。他轻轻将茶碗放在桌上，银簪在灯光下泛起一层水雾般的晕。
“您喝这个。”萧珩将浅褐色的茶推给林大娘，“川贝枇杷露，润肺的。”
另一碗深褐色的放在晚棠面前：“黄连甘草汤，清心火。”
林大娘捧着茶碗，眼泪吧嗒吧嗒往碗里掉。晚棠盯着自己茶碗里晃动的倒影，忽然道：“簪子我收下，但有个条件。”
林大娘慌忙抬头。
“明日带您孙女阿禾来药坊。”晚棠终于转过身，眼圈发红，声音却稳，“我教她认雪棠花——这簪子的花样，本就是我娘按祖传药谱上的雪棠图打的。”
第二日清晨，十岁的阿禾怯生生站在药坊门口。小姑娘手里攥着个布包，打开竟是歪歪扭扭绣的雪棠花。
“我、我照着簪子描的……”阿禾结结巴巴地说。
萧珩蹲下身平视阿禾：“想学治病？”
小姑娘重重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陶罐：“这是我在后山挖的！奶奶说陈姑姑能用它做解忧糖……”
晚棠低头一看，罐里竟是新鲜的雪棠根须，挖得断口整齐，显然极用心。她鼻尖一酸，银簪在发间微微一沉——今早她特意簪上了。
“来。”她牵起阿禾的手放在药碾上，“我先教你分清风干的雪棠和普通金银花……”
白芍凑过来嗅阿禾的衣角，尾巴摇成了风车。院外，林大娘用围裙抹着眼角，晨光把她的影子投在药匾上，像一株终于挺首的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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