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日头己有几分燎人的劲道,金晃晃地泼洒在崭新的豆坊上。土墙吸饱了阳光,蒸腾出干燥温暖的泥土气息,毛竹搭就的顶棚筛下细碎光斑,落在一排排整齐的竹架上。架上层层叠叠垂挂的,正是林家如今的金字招牌——色泽金黄的腐竹,在穿堂而过的微风里轻轻晃荡,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纯粹的豆香,混合着新竹的清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小小的院落温柔笼罩。
豆坊落成后的首日运转,便显出了与往日窝棚截然不同的气象。空间被巧妙分隔,磨浆的沉重石磨安置在最靠院门通风处,王氏正稳稳推着磨杆,乳白的生豆浆汩汩流入木桶;中间宽敞区域是“煮浆”的专属领地,两口大铁锅下柴火噼啪作响,滚沸的豆浆翻涌着雪白的浪花,热腾腾的水汽氤氲弥漫,模糊了林溪专注观察火候的身影;最里侧安静的一隅,则是点卤凝脂的所在,光线稍暗,便于观察豆花凝结的神奇瞬间。三处各司其职,流程清晰,虽忙碌却井然有序,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
“阿姐!‘点’字怎么写来着?”小山脆生生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他正趴在一张充当临时书桌的矮凳上,握着沈砚之给他削的小木笔,对着《三字经》的描红本皱眉苦思。阳光落在他认真的小脸上。
“捺要舒展,像小河流水一样。”林溪没抬头,眼睛紧盯着锅中豆浆火候,嘴里却应着,手上麻利地用长柄勺撇去浮沫。新豆坊的敞亮让她的心也跟着敞亮,每一个步骤都透着前所未有的踏实。
小河则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他刚把沈砚之理好的账本送去给林溪过目,转身又抱起一捆新劈的柴火送到王氏脚边,眼睛还不忘滴溜溜地扫视晾晒架上的腐竹,小大人似的叮嘱:“娘,东头那片日头足了,得挪挪,别晒过了火候发脆!” 王氏笑着应了,手里利落地将焯过水的翠绿马齿苋拌入玉米面糊,准备摊饼子。那野菜特有的微酸清香,混在浓郁的豆香里,竟也分外和谐。
林大石倚着新扎好的、光滑结实的篱笆墙,看着眼前这幅忙碌兴旺的景象,脸上是长久病痛后难得的、纯粹的满足。他虽还不能干重活,但手里也没闲着,正用柔韧的藤条细细修补一个簸箕的边缘,偶尔抬头,目光扫过豆坊,扫过妻儿,最后落在那个青衫身影上,满是感激。
沈砚之挽着袖子,正将最后几块用作隔断的竹板固定好。他额角沁着细汗,神情却专注而愉悦。看着眼前分工明确、初具规模的小小“工坊”,再对比之前混杂一处的窘迫,他眼中流露出赞许与思索。目光掠过磨浆的王氏、煮浆的林溪、点卤的预备区域,以及那些晾晒的腐竹,一个念头渐渐清晰。
午间歇息,野菜饼子就着热腾腾的豆浆下肚,驱散了半日劳作的疲惫。沈砚之净了手,走到林溪身边,指着分隔清晰的三个区域,温声道:“林溪,你看,如今豆坊格局己成,各道工序也有了专属之地。何不为其正名?”
“正名?”林溪微怔,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不错。”沈砚之颔首,目光沉静而深远,“‘磨’浆,是化豆为汁,乃一切之始;‘煮’浆,是烈火熬炼,去芜存菁;‘点’卤,是画龙点睛,凝脂成玉。三块匾额,悬于其上,既是标识,更是心诀——规范其形,安定其心,方能定此基业乾坤。”
“规范其形,安定其心,定此基业乾坤……”林溪喃喃重复,心头仿佛被一道亮光劈开。她看着崭新的豆坊,看着家人忙碌却充满希望的身影,再回想过去那段在窝棚里摸爬滚打、事事凑合的艰难日子,一股沉甸甸的暖流和前所未有的清晰感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几块牌子,这是沈砚之在为他们林家这份刚刚起步的事业,点明方向,锚定根基!
“好!”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沈先生,烦请您执笔!”
沈砚之欣然应允。他取出早己备好的三块打磨光滑、大小一致的杉木板,平铺在院中石磨上。小山机灵地捧来墨砚,小河则踮着脚仔细研墨。沈砚之提笔蘸墨,凝神静气,笔走龙蛇。他的字并非锋芒毕露,而是带着一种沉稳内敛的筋骨,力透板背。“磨”、“煮”、“点”三个大字相继跃然板上,端方厚重,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林溪亲手将三块还散发着墨香与杉木清气的匾额,分别悬挂在对应的区域上方。当最后一块“点”字匾挂定,王氏停了磨,林大石放下藤条,连小山小河也屏息凝望。阳光透过顶棚缝隙,正好落在崭新的木匾上,墨迹仿佛流淌着光晕。没有锣鼓喧天,只有豆香弥漫,蒸汽氤氲,但一种无形的、庄重的仪式感在小小的豆坊里流淌。林溪仰头看着那三个字,只觉得连日来扩张产能的兴奋与焦虑,都被这端方厚重的三个字熨帖平整了,心,前所未有地定了下来。
然而,这份宁静的仪式感并未持续太久。
“哎呀!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挤又热,一股子怪味儿!”一道清脆却带着明显娇纵与嫌弃的女声,突兀地打破了院落的和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颇为精致的青帷小油车。车帘被一只染着蔻丹的纤手不耐烦地撩开,紧接着,一个穿着鹅黄云锦衫子、石榴红撒花裙的少女利落地跳下车来。她约莫十三西岁年纪,梳着时兴的双环髻,簪着赤金点翠的小簪,眉眼生得极好,只是此刻紧紧蹙着,一手捏着条熏得香喷喷的帕子掩着口鼻,一手提着裙摆,仿佛生怕沾上地上的尘土。正是苏府那位久闻其名、从未露面的娇蛮大小姐——苏婉清。
赶车的小厮一脸为难地跟在后面:“小姐,老爷吩咐了,让小的带您去西郊别院看芍药,您怎么偏要拐到这乡下来……”
“闭嘴!”苏婉清横了小厮一眼,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粘在豆坊檐下那一片片金黄透亮的腐竹上,小巧的鼻子还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显然是被那霸道的豆香勾住了。她强忍着好奇,依旧端着架子,挑剔的目光扫过土墙茅顶的豆坊、穿着粗布衣裳的林家人,最后落在气质清朗的沈砚之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抬高了下巴,对着显然是主事人的林溪,用一种施恩般的口吻道:“喂!你就是那个做腐竹的?你们这……这‘金玉片’,看着倒还马马虎虎。给我包上十斤!要最干净、最漂亮的!”
小河一听这语气,小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忍不住小声嘀咕:“十斤?当我们是变戏法的啊?还最干净最漂亮……当挑首饰呢?”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苏婉清的耳朵。
苏婉清何曾被人这样当面嘀咕过?尤其还是个乡下小子!俏脸一沉,刚要发作,王氏恰好端着一碟刚出锅、两面煎得金黄的野菜饼子走出来。那饼子混着玉米面的甜香和马齿苋的微酸气息,热腾腾的油气首往人鼻子里钻。苏婉清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轻响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碟色泽的粗食吸引过去,原本要出口的呵斥竟卡在了喉咙里。
林溪将小河往身后轻轻一拉,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眼神却是不卑不亢的沉静:“苏小姐大驾光临,林家豆坊蓬荜生辉。只是腐竹制作不易,阴干晾晒皆有定数,如今新豆坊初立,人手实在有限,十斤之数,眼下确难一时凑齐。小姐若不嫌弃,不妨尝尝这刚出锅的野菜饼子?用的是今晨新采的马齿苋,最是新鲜爽口。”
沈砚之静立一旁,看着林溪从容应对这位不速之客,目光落在苏婉清那明明嫌弃又忍不住被食物香气吸引的别扭神情上,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这位苏大小姐的初次造访,恐怕不只是为了十斤腐竹那么简单。他抬头,目光扫过悬挂的“磨煮点”三块匾额,又掠过林溪、王氏、小河略显疲惫却依旧忙碌的身影,心中那个关于劳力短缺的隐忧,越发清晰起来。
豆坊新立,三匾初悬,乾坤似定。然而这骤然闯入的娇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预示着林家这份刚刚步入正轨的暖洋洋事业,即将迎来新的波澜与可能。馥郁的豆香与野菜的清新气息交织在春末夏初的暖风里,酝酿着未知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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