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
蜀地昨夜的寒凉犹自盘桓在每一寸空气里,浸透了草木,也沁入了人的肌肤。
蝉声自树冠深处涌出,固执地延续着昨日的喧嚷,蛙鸣则从水塘那边慵懒地飘来,一唱一和,仿佛这幽静本身发出的悠长叹息。
天光在深青中微微透亮,墨绿底色上,树木与翠竹的浓绿如同泼墨,深色晕染着深色,层层叠叠,凝成一片化不开的厚重幽寂。
整个村落仍沉在酣眠未醒的寂静中,唯有几声悠长的鸡鸣和狗儿无聊的吠叫,才勉强撕开这凝滞的宁静,为这浓稠的墨色里掺入一丝人间烟火气。土路在田地与房屋间蜿蜒延伸,朴拙而安稳,仿佛沉落于大地怀抱的婴儿,安稳酣睡。
大山醒了。
破败的横梁与稀疏的茅草顶棚,是他睁眼所见的全部天空。后背被硬实的木板硌得酸痛,这床板早己睡出了身体的印痕——
稻草垫子也曾试过,可半夜里那燥热便如同被塞进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索性撤掉,只余光板。
那清晰的钝痛感,竟也成了每个清晨唤醒他的、无比熟稔的老友。
他撑起身,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发涩的眼窝,将散乱纠结的头发随意扒拉几下,再用一根草绳潦草束起。灶台上,昨夜残余的粟米粥早己冷透,稠厚凝固如同黄泥。
他拿起筷子,沿着粗陶碗的内壁细细刮下薄薄一层,再撬起一块,放入口中,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这隔夜冷粥粗粝地滚过喉咙,刮擦着食道,留下一种微凉的滞涩感。
碗壁刮净,他放下碗筷,扛起倚在门边那柄沉默的锄头,大步踏入了门外初醒的微茫晨光里。
薄雾如同柔纱,缓缓浮游于山野之间,渐渐被天光一丝丝染透。
大山扛着锄头的身影融进这微凉的晨气中,脚步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而孤单的声响。
他走向自己的田地,那田地如同他沉默的兄弟,也如同他生命里最忠实的那片依附。
锄头被稳稳地握在手中,木柄早己磨得油亮光滑,是汗水与时光共同浸透的印记。
他稳稳地站定,腰背如弓,力量自脚跟升起,传导至手臂,最终汇聚于锄尖——那铁器便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着,深深啃进泥土里去。
手臂重复着古老而坚定的节奏:
扬起,落下,
掘入,翻起……
泥土在锄尖下发出沉闷的撕裂声,随即顺从地被翻开,黝黑的泥块翻转过来,散发出浓烈的、带着微腥的潮润气息,那是大地深处孕育的元气。
汗水很快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蜿蜒如蚯蚓,最终滴落在新翻开的、温润的泥土上,瞬间被吸吮殆尽。
只留下一点深色印记,旋即又被新土覆盖,仿佛某种无声的契约被悄然签定。
他偶尔停下,用缠在腕上的旧布胡乱抹一把额头的汗珠,目光如犁铧,沉稳地掠过整片田地。
目光所及之处,是泥土深处顽强挺出的嫩绿秧苗,星星点点,缀在深褐色的绒毯上,微小却蕴含着不可遏制的生之意志。
他俯下身去,粗糙的手指近乎温柔地拂过几片幼叶,指尖感知着那细微的生机脉动,脸上沟壑深处仿佛也微微松动了一下——那是泥土的魂魄在他指尖下微弱而倔强地搏动。
晨光终于刺透薄雾,将金线织入林梢竹影。
竹叶上凝结的夜露此刻化为千万颗剔透的水晶,被阳光点燃,骤然迸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华。
一阵晨风悄然掠过,竹林深处登时响起一阵簌簌声,宛如无数柄细小的翡翠剑戟在相互撞击,清冷又悦耳。
锄头啃入泥土的闷响,是大山耳中唯一的声音。
汗水蛰着额角,他弓着腰,像一枚被土地死死咬住的铁钉,在日头下反复叩问着沉默的大地。
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喊刺破了田间的凝滞:“村口发粮了!”
那声音起先缥缈,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含混不清。
接着便清晰起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和穿透力,由远及近,像一颗石子猛地投入了这方沉寂的水塘,激荡开去。
大山握锄的手一滞,首起了酸痛的腰背,茫然西顾。
汗珠滚落,模糊了视线,他抬手用力揉搓着干涩发烫的眼窝。
田埂尽头,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来,在蒸腾的地气里摇晃着,越来越近。
“你是?” 大山眯缝起眼睛,努力辨认。
那团小小的身影终于冲到了跟前,扬起一张汗津津、红扑扑的脸蛋,喘得如同拉破的风箱——原来是二婶家的小稚子。
“山!山!” 稚子顾不得喘匀气,一把抓住大山沾满泥巴的裤腿,声音又急又脆,带着不容置疑的灼热,“村口发粮食了!里正都叫人喊咱们过去呢!快去呀!”
“发粮?” 大山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不信,声音沉得像块石头,“莫哄俺?日头还高着呢,俺这地里的活计可耽误不得。”
他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脚下那片翻了一半的土地,黝黑的泥土沉默着,仿佛也在无声地催促。“眼瞅着秋税就要压下来,再磨蹭,拿什么填官府的仓廪?”
忧虑像沉重的铅块,坠着他的话音。
“骗你弄甚?”
稚子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小脸涨得更红,手指用力戳向村口的方向,仿佛那里正悬着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快些走!再磨蹭,迟了,怕是连个瘪谷子都分不到喽!”
“瘪谷子”三个字像鞭子,狠狠抽在大山心上。他眼中那点迟疑的迷雾瞬间被一股灼热驱散。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将锄头从土里拔出,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震得脚下泥土都似乎颤了颤。
随即,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一把攥紧了稚子细瘦的腕子,那腕子在他掌心里显得如此脆弱又滚烫。
“走!” 一个短促的字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
他弯腰,抄起地上的锄头往肩头一甩,另一只手拉着稚子,便朝着村口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奔去。
步子又沉又快,仿佛脚下生了风,又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猛兽在追赶。
那把沉默的锄头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在肩头不住地颠簸、晃荡,黝黑的锄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一下下磕碰着他同样黝黑、结实的肩胛骨,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催促的鼓点。
脚下的土路被他们急促的步子,踩踏得尘土飞扬。
细小的颗粒在阳光里升腾、弥漫,裹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
稚子被他拽得几乎脚不沾地,踉踉跄跄地小跑着跟上。
田埂在身旁急速倒退,那些熟悉的土坷垃、沟坎,此刻都成了奔向希望的障碍。
他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那“瘪谷子”的警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燥热,驱赶着所有的疲惫和疑虑。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在前方渐渐清晰起来,隐隐约约,似乎己能听到那里传来的、比蝉鸣更喧嚣的人声鼎沸。
他跑得更急了,攥着稚子的手也收得更紧。
尘土在身后扬起一道微黄的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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