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收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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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收粮

 

……

成都南七十里外。

泡邑,元里。

暑气蒸腾,蝉鸣聒噪。

一片被踩踏得硬实的平地上,几个身着陈旧皮甲、顶着铜盔的秦兵,按着腰间短剑,沉默地簇拥着一名黑衣右衽、发髻束得一丝不苟的秦吏。

平地中央,一口硕大的、漆皮斑驳的官斗稳踞,如同饕餮张开的巨口。

嘈杂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有,衣衫多打着补丁,面色黧黑,紧攥着鼓囊囊的布袋。

里面是他们勒紧裤腰带省下、或东挪西借凑齐的粮食,将官斗围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里透着不安与焦躁。

里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背脊微驼,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

他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两步,深吸一口气,用尽气力嘶哑地喊了一声:“肃静!”

人群的嘈杂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

“接下来!吏公亲临收粮!都把招子放亮些,看看自家的粮袋子……可都带、带足了!” 里长花白的胡须随着他沉重的吐息和下颔的翕动而颤抖,浓重的蜀地口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众人闻言,本就紧绷的神情又添了几分惊惶,攥着布袋的手更用力了,指节泛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热浪在无声地翻滚。

那黑衣秦吏这才慢悠悠地踱上前几步,站定在官斗旁。

他脸上堆着笑,眼缝里却透着一股子冰凉的算计,像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

“都给俺竖耳朵听真喽!”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里内各户几斤几两,官仓簿册上写得明明白白!休想蒙混,一粒谷子也甭想少喽!”

他顿了顿,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一张张紧张的脸,笑意更深,也更冷了,“规矩照旧——粮倒进斗里,官家自有筛子伺候。筛一遍,过了,算你运气好,走人;要是有那不长眼的谷壳、瘪子混在里面,筛不过……”

他阴恻恻地哼了一声,“鞭子十下,少一鞭俺不姓秦!该缴的粮,一粒也不能少,还得给爷重新筛干净喽!”

此言一出,一股混杂着无奈、绝望与压抑愤怒的沉重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垮了人群。

几个年轻气盛的壮汉子,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身后或倚在腿边的耙头、耜柄——这些铁家伙,本是在土里刨食的命根子。

泡邑偏远,这个里更是偏远中的偏远。

当年始皇帝收天下兵器铸金人,此地的铁器,就因泡邑令是暗藏的反秦志士,上下打点、虚与委蛇,竟侥幸躲了过去。

后来那县令事发,人头落地,新来的官儿,虽奉行严法,却也不敢贸然再来收缴,只怕是老百姓被惹急了....

那叫鲤的年轻农夫,一身褐衣草履,一看便是头回经历这场面。

他盯着那口黝黑的官斗,又瞅瞅吏人阴鸷的脸,实在憋不住心头的疑惑,脱口问道:“为啥……要筛两遍?俺们……俺们交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粮啊!”

话音未落,那秦吏脸上的假笑瞬间冻住,眼中凶光毕露。

“狗东西!还敢问为啥?” 厉喝声中,他手臂一扬,那条浸过桐油、硬如铁线的粗麻鞭,挟着刺耳的破风声,“啪!”地一声,狠狠抽在鲤单薄的肩背上!

“啊!” 鲤猝不及防,痛得浑身一抽,只觉得被烙铁烫过一般,火辣辣地疼首往骨头缝里钻。

他本能地想躲,肩膀却被旁边兵卒的铁手死死按住。

紧接着,鞭影如毒蛇吐信,又是“啪!啪!啪!”

连续几下!

鞭梢无情地撕裂粗布,在鲤的背上、手臂上绽开道道刺目的血痕。

剧痛像野火燎原,烧得他眼前发黑,牙齿几乎咬碎。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鲤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暴起,攥紧的拳头骨节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撕了那狗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那张枯瘦、刻满风霜的脸,还有临行前死死攥着他手时那浑浊眼里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嘱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儿啊……忍!千万忍住了!咱……惹不起啊!”

父亲那颤抖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压过了皮肉的灼痛和心头的狂怒。

鲤猛地低下头,把牙咬碎了咽进肚里,喉咙里滚着闷雷却终究没炸出来。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任由鞭笞的剧痛在身上肆虐。

硬是……

一声没吭。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握到指甲嵌进掌心的拳头,泄露着几乎冲破胸膛的屈辱与愤恨。

秦吏鄙夷之,又低声嘲之:“呵,贱民就是贱民!不打一顿永远不会配合国家搞政策邪!”

收粮很快就结束了,人们的神情一时之间落寞而孤寂,一亩地尽心尽力地侍弄不过几斤净粮,半年下来,又有夏秋二税,兼以一堆杂赋,这日子,越发地难过了。

里长说一声散,众人就都散去了。

来时一窝蜂,去时一阵风。

......

司马然独自凌波微步般前行,官道上尘土飞扬。

忽见前方一秦吏正凶神恶煞地鞭挞一老农,老农蜷缩在地,哀嚎连连。

司马然眼中寒芒一闪,也未勒缰,只待自己奔近,腰间长刀倏然出鞘!

刀光如匹练划过,那秦吏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刃面上带着波纹的金色光彩,散发着阵阵神奇。

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热血喷溅如泉。

司马然勒住躁动的黄骠马,面无表情地割下那无头尸身上的衣带,将尚在滴血的头颅系了,随手挂于道旁一株歪脖子老树的枯枝上,任由蝇虫嗡嗡聚拢。

他俯身拾起秦吏落在地上的马鞭,又牵过其坐骑,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引着这匹新得的战利品,继续向北而去。

行约半刻,日头正烈,蝉声聒噪得令人心烦。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村落依着低缓的山丘铺开。

近处是阡陌纵横的田地,青黄的禾苗在烈日下蔫蔫地耷拉着头。

一条被踩得板结发亮的土路沿着田埂蜿蜒,路旁几株枝叶稀疏的老槐树下,三三两两的农人赤膊倚着树干,或打着盹,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破草帽扇风,一派看似恬静却透着死气沉沉的田园景象。

马蹄踏在硬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嘚嘚声。

司马然的目光扫过那些树荫下麻木的面孔,心中念头急转,冷硬如铁。

他深知,欲成大事,掀翻这暴秦,光靠匹夫之勇或煽动饥民揭竿,终是镜花水月,难逃覆灭。

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何其壮哉?

然根基浅薄,目光短浅,终成流寇,身死名灭。

后世黄巢、李闯,亦蹈此覆辙,啸聚百万,攻破京师,最终却因胸无经纬、驭下无方、失了读书人的谋略与根基,转眼间高楼倾塌,化作齑粉。

火种易燃,欲成燎原之势,烧塌这秦廷宫阙,非得有那通晓古今、胸藏韬略的读书人,引着这万千被榨干了血肉的农夫一起干不可!

否则,任你一时声势滔天,败亡,不过是早晚注定的结局。

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眼神投向村落深处。

仿佛要穿透那低矮的茅檐土墙,寻找到那蛰伏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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