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经略临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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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经略临邛(2)

 

临邛的盛夏,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腥气和烟火熏烤的味道。

高大的焦府深宅矗立城东,如同趴伏的巨兽,黑沉沉的砖墙仿佛浸透了永不消散的煤烟,只有檐下悬着的几盏风灯,在闷热黏滞的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斑。

焦府书房里,烛火哔剥。

十西岁的焦纳森。

府中上下都亲昵唤他一声“焦焦”

他正对着案几上几卷珍贵的旧竹简出神。

一卷摊开着,上面赫然是“君子不器”几个磨损的古字。

焦焦浓眉下是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属于这深宅大院的困惑与追寻。

“夫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义’字在当下,究竟该如何行呢?”他抬起头,望向一旁须发皆白的老西席,语气恳切,毫无焦家嫡长子的矜持。老西席看着这心思纯良的孩子,心里叹息一声,正待开口,却被门外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不屑的嗤笑声打断。

那笑声转瞬即逝,却像冰冷的铁渣,刺进焦焦的耳膜。门开了条缝,狄奥——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

“兄长还在钻研这些‘故国遗风’啊?”

狄奥斜倚门框,墨绿色的眼瞳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像暗流涌动的深潭,“君子?呵。父亲昨日还说,这盐铁行当,活下来的只有‘小人’——喻于利的小人。”

他特意咬重了最后几个字,视线扫过焦焦案头的竹简,如同扫过一堆碍眼的垃圾。

门随即被轻轻带上,留下焦焦和老西席尴尬的沉默,以及焦焦攥紧的拳头。

他的“君子”之道,在狄奥口中,成了迂腐的笑话。

焦铁山重伤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冷水,在焦府、乃至整个临邛城炸开了。

这个靠铁与火、盐与血起家,手腕强硬得像他炼出的精铁的老家主,在押运一批紧要铁器去咸阳的途中,遭遇了啸聚的盗匪,命虽保住,人却伤了根基,被人抬回了焦府深处最安静的院落,几乎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焦府的天,塌了一角。

府中族老们忧心忡忡,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嫡长子焦焦身上。

尽管焦焦平日里过于“务虚”,可焦家血脉,大统所系。

几房叔伯在老太爷养病的院子外简单议过,勉强算是“议”出一个结果:由焦焦先学着熟悉府库盐铁等庶务,每日的账目出入需由他过目签押,权当历练,亦是昭告内外,焦家根基未动。

这决定在焦府各处私下的议论里翻起了小小的浪花,也落入了正守在父亲病榻外隔间的狄奥耳中。烛光勾勒着他完美侧脸的下颌线,紧绷着,又忽然松弛出一个无声的、森冷的笑。

“兄长…”他低语,指腹捻着一小块冰冷的铜符,上面刻着一个“府”字。

风暴在平静下酝酿。焦焦被半推着走近了那个巨大的漩涡。

第一次独自核对临邛城西最大府库那堆积如山的铁锭出入账目时,焦焦额上沁出了细汗。

数字庞杂得像乱舞的蝇头,库内弥漫的金属生冷气息让他有些眩晕。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库头——王伯,弓着腰在他身旁,浑浊的老眼透着股子阅尽世故的淡然,一锭一锭指给他看。

“这批,三百八十七锭精铁,成色足,要赶制郡守府定的农具,明天必须拉走…旁边那堆是次一些的,给商贩…”王伯的话刻板得像在念经。焦焦却听得极为认真,他眼神执着得过分,硬是拉着一把年纪的王伯,把眼前堆成小山似的三百八十七锭铁,一块一块,从白日数到暮色西合,汗水滴落在冰冷的铁锭上,留下小小的深色印记,只求与账册严丝合缝。王伯累得首不起腰,浑浊的眼珠里却难得有了一丝微弱的赞许。这少爷,轴是轴了点,心正。

这日,当他清点一批编号“丙辰七伍”的熟铁锭,数量不多不少,整整两百锭。签字落笔,墨迹还未干透。他心里踏实了些,又觉疲累,匆匆离去。

三日后,府库里却陡然乱成了一锅粥。

被焦焦点过数签过字的那批“丙辰七伍”铁锭前,围着一群焦家核心管事和一位负责临邛军需采买的郡尉属官。负责实际装运的管事刘三,三角眼吊着,满头大汗地对着账册和空了大半的地盘,声音因为惊惧而尖利得变了调:“怎…怎么回事?账册上写着两百锭!签收的是大少爷!可……可这里只有一百七十锭!整整少了三十锭!”

哗——

几十双眼睛,瞬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钉在闻讯匆匆赶来的焦焦身上。如同被猛击了一拳,焦焦脸色瞬间褪尽血色。“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震惊和急于辩白而微微发颤,“王伯当时在场,我跟他一起点的!清清楚楚,就是两百锭!堆在这儿…”他急急指向那片被搬空后格外刺眼的地面。

“王伯?”主管库房的总管事面无表情,声音干涩无波,“很不巧,王大管事昨日感了时疫,头疼欲裂,告假在家,卧床休养了,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未必记得清。”冰冷的话语封死了焦焦唯一的证词。

郡尉属官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焦大少爷!郡守大人等着这批铁急用!三十锭,这可不是小数目!延误了军需,焦府怕是担待不起!”刀锋般的言语几乎将焦焦剥皮抽筋。那些素来与父亲焦铁山称兄道弟的叔伯们,平日里待他温和的目光,此刻也掺杂了浓重的失望和毫不掩饰的怀疑。焦焦只觉得无数根无形的绳子缠住了他的喉咙,勒得他喘不过气,耳朵嗡嗡作响。他徒劳地张着嘴,想找出那诡异的三十锭铁去了哪里,想证明他的清白,但巨大的阴影己经笼罩下来,狄奥那若有似无的轻笑仿佛在他耳边回荡。

这“短少军需铁料”的风波并未止步于焦府高墙之内。焦焦那“不谙世事,读书读迂了头,竟连数目都盘不清”的“劣迹”,如同毒藤上悄然结出的浆果,被一只无形而巧妙的手采摘、揉碎、涂抹,迅速在焦府下人的私语里,在临邛盐铁行会几个老油条酒酣耳热的低笑中,在那些依附焦家而生的商贩间流淌开来。

流言无声,却足以蚀骨。

流言的刀锋并未收鞘。很快,焦焦在焦府中感到了彻底的寒流。

那个总是悄悄在他案头放上一碗清粥温菜的老厨娘,再见他时,眼神闪躲得飞快,匆匆垂首而过。

原先常聚在他书房廊下闲聊几句、探讨几句生僻竹简文字的几房堂兄弟,如今看到他走近,竟能远远地互相使个眼色,或拐进岔路,或干脆调头绕开。

曾真心实意感叹过焦焦“心善仁厚”的远房堂叔焦旺,在一次小宴上,借着几分酒意,在狄奥貌似随意的引导下,长吁短叹:“咱们焦家,盐铁为重,商贾为本!可这当口儿上,顶门立户的人心里只装着孔夫子那套虚无缥缈的‘仁恕’,见个寡妇可怜就擅自宽限租子,瞧个匠户苦累就动辄减租添食…一次半次是善心,可这…这哪像个做生意的?更别说当一家之主了!行会里都有人嘀咕,说咱焦家…心太软,不像话了!”

“仁恕”,他曾经视为准则的光,如今成了他人眼中有害的毒。

风声,最终钻进了焦府最深处,那座弥漫着药味的院落。焦母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了焦焦书房。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忧色和掩不住的倦意。窗外紫藤的枯叶打着卷落下。

“焦焦,”母亲的声音疲惫而沉,像迟滞的秋雨,“为娘知道你是好心。可这乱世里,人人盯着我们焦家的份量、钱粮、人脉…你父亲昏迷不醒,你便是焦家的门面。那起子妇人、工匠,自有府里规矩去管。你…你莫要再因一时不忍便乱了章法,落人口实…省得被人说你‘糊涂’,不识大体…”她的话点到即止,手指在冰凉的黑檀木椅扶手上缓缓移动,最终站起身,留下一室的寂静和焦焦心头的冰封。

那盏曾经为焦焦点亮数年的灯,属于老西席屋舍的,也在一个雨夜悄然熄灭了。

老西席走得无声无息,只给焦焦留下了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浸润得有些化开,却刚劲如昔:

“大少爷保重。世道滔滔,君子如玉,易折。老朽年迈,不堪风波侵扰矣。”

冷雨敲窗的声音格外清晰。

书房偌大,空寂得像冰窖。曾经堆满竹简、挤满讨论之人的空间,如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身影,面对着跳跃的孤灯和无数卷冰冷的书简。

风从窗棂缝隙灌入,吹得烛焰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黑暗如同巨大的羽翼,从每一个角落膨胀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

焦焦闭上眼,滚烫的液体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灼烧着冰凉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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